2 大脸还是那个大脸
游客们活在一个“网红”的世界里，他们会在春熙路上找到那些门脸大，点评分数高的餐馆临幸。当然这些餐馆本身味道确实不错，但这种不错是改良过的。点评大多数也是游客写的，因为当地人对于已经见怪不怪的东西，谁会没事去写个点评？就像小时候在肯德基过生日一样，谁会在见怪不怪的沙县小吃过生日？
当地人大约活在另一个“不干不净，吃了没病”的世界里。七拐八拐地走到某些地面油腻的小巷，坐在苍蝇馆子的宽板凳上，点一碗藕汤，点一份荷叶粉蒸肉，来一份土豆烧排骨。吃完还要吐槽一下分量怎么变少了？等到当地人开始学会用点评网站时，稍微做得不好就会被批评，哪来那么多五星级评价？所以成都很多地道美食，就这么被埋没了。
被埋没了也正好，免得被朝圣的队伍侵占，所以，我也不会透露宋卿和李白鹿去吃的是哪家餐馆。
两人的第二次相遇，便是在春熙路上的一家苍蝇馆子里。
准确地说不是相遇，是一次相约。
很不巧的，宋卿和李白鹿上了同一所高中，很不巧地就在邻班，很不巧的李白鹿样貌基本没有太大的变化，所以宋卿一眼认出了她。
“大脸妹？！”宋卿有些小兴奋地冲她打了个招呼，“是我呀，宋卿。”
李白鹿其实已经快要忘记他长什么样了，但这个名字她记得很清楚，因为曾经她给他取过一个绰号，叫做“清鼻涕”。对于宋卿当着所有新同学的面叫她“大脸妹”的事情，白鹿极其不爽，所以她报以一个礼貌的微笑说道：“啊！是你啊，你不是那个‘清鼻涕’嘛？”
宋卿似乎完全没有听出她语气中的不爽，特别开心地过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没想到你还记得我！不过我早就不流鼻涕了，但是你的脸还是那莫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个时候，李白鹿真的有一种“我为什么要在开学第一天遇到这个人？真倒霉！”的感觉，以至于她选择性地忽视了，站在她面前的宋卿，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瘦瘦小小，像一团碱放多了的面团一样的小男生了。
他比她高了整整一个头，轮廓分明，眉眼如画，那个讨厌的笑容放在别人眼里，或许就可以叫作如沐春风十里。
宋卿悄声说：“报完名下午没事，我请你去春熙路吃个饭吧！”
宋卿没有当着别人的面说，毕竟那个年代，男生女生出去吃个饭，跟耍朋友是约等于的关系。
虽然李白鹿觉得没这么严重，但毕竟老师喜欢小题大做，同学喜欢起哄看热闹，所以还是低调的好。
“好啊。”李白鹿说完，抱着自己的资料回班级了。
她答应得很爽快，原因很简单，虽然他和小时候一样讨厌，但这张脸，真的越长越好看了。
李白鹿还清晰地记得那个“家道中落”的故事，当然现在的她不会以为回转寿司比肯德基low，不会认为拿着大哥大打电话是神经病（当然如果明明有手机，还拿大哥大打电话，依旧会被认为是神经病）。李白鹿不知道此时的宋卿的境况，所以在他问“想吃什么”的时候，李白鹿回了一句“随便”。
这两个字一点也不随便，因为白鹿想要从他带她去的地方判断一下他目前的消费水平，避免日后的某些言行举止会刺痛他的神经。
宋卿带着她去了春熙路大道背后的小巷子，那家一直留在老成都记忆中，现在却开始向网红发展的苍蝇馆子。
李白鹿并不算一个合格的当地人，因为她这么多年，居然一次也没有来过这家餐馆。他带她走进那家一共只放了四张小桌的餐馆时，跟在临街灶台上忙活的老板打了个招呼。
看来这是他常来的地方。
白鹿环顾了一下四周，餐馆的墙壁上贴着白色的瓷砖，上面被油烟熏出了黄色的印记。白瓷砖还能擦干净，但瓷砖之间的缝隙，已经染上了一层深褐色的老油，根本处理不干净。
老板就这样让它们呆着了，谁叫这是一家连抽油烟机都没有，只有排风扇的苍蝇馆子呢？没有人会去要求一家苍蝇馆子窗明几净，一白如新，太干净了，苍蝇就不会来了，它们飞到门口时会非常鄙夷地留下一句“虚伪”，然后转头飞走。
餐馆的桌子感觉用了不少年头，木头似乎被油上了一层包浆，尽管老板当着两人的面擦了桌子，但白鹿还是抽了几张廉价的纸巾，很用力地擦了擦面前的地方。
“帮我一起擦了吧。”宋卿笑着说。
白鹿把整张桌子都擦了一遍，卫生纸上毫无悬念地留下了黄色的油印。她没有表现出对餐馆环境的任何不满，因为她确实没有任何不满。
他是家道中落，而白鹿则是从小到大都没有富裕过。家里的条件倒是在逐渐变好，但父母很少让她去这样“不卫生”的餐厅吃饭。来到这里，她居然还有了些亲切感。
宋卿点了几个菜，莲藕炖排骨、粉蒸肉、鱼香肉丝、土豆烧牛肉。他迟疑了一下：“要不要点个素菜点缀一下呢？”
老板笑着说：“你们两个人哪里吃得完，不够再加吧。”
“那不要素菜了。”
老板会心一笑。
话说四川的水土真的是得天独厚，毕竟像这样一个炒个菜都要放半锅油的吃货天堂，能够养育出一水儿的苗条美女，也是很不容易。
李白鹿是一个肉食系四川人，素菜于她，也不过是一个要健康要荤素搭配的幌子。虽然被宋卿损她是大脸妹，但她的脸其实早就不大了，婴儿肥还剩了点，所以圆圆的小脸感觉似乎肉嘟嘟的。
她坐在那儿出神，感觉老板转身到菜上桌，也就不到8分钟，这是一种直觉，至于为什么不是7分钟或是10分钟，这是一种玄学。所以宋卿，看着她发呆，也差不多看了8分钟。
菜装在那种用得很旧的白色敞口碗中，热气蒸腾。他俩谁都没有说话，李白鹿专注在吃上，心想，莲藕排骨无功无过，粉蒸肉入口即化，不过似乎蒸的时间长了点，鱼香肉丝的泡姜泡椒和甜咸搭配还不错，看来这家餐厅基本合格，土豆烧牛肉，牛肉炖的很烂，土豆很入味，可以加分。12块钱一道荤菜，性价比还不错。
宋卿其实没吃多少，整顿饭他都在默默地观察这个专注于美食，浑然不觉的人。还跟小时候一个样，宋卿不禁莞尔。
扫荡完餐桌，放下筷子擦了擦嘴，两人才开始聊天。
“你转学后去了哪？”李白鹿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我去了一座北方的城市。五年前就回成都了，换了一所学校。回成都的第一天，我爸就带我来这儿吃了一顿饭。我第一次有一种好吃得想哭的感觉。”宋卿的脸上有一种复杂的神情。
“你回了成都我怎么没见过你？”
“时机未到。”
“你妈妈呢？”白鹿还没有忘记那个曾经惊艳了她的女神。
宋卿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随机耸耸肩：“跟我爸离婚后，嫁人了。”
白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但又圆不回来了。
宋卿倒是没在意，用自嘲的语气讲起了他之前的事情：“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我们家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揭不开锅的状态。那段时间，只要能省钱，我妈什么事都能想得出来。你去过旁边那家伊藤洋华堂吗？”
白鹿点点头：“指示牌做得特别好，超市东西多还有好多试吃。”
宋卿笑道：“有时候吃不饱，我妈就会带我到伊藤洋华堂地下的超市里，挨个柜台去试吃。刚开始她不好意思，啥都让我尝，后来她脸皮厚了，每次都拿两份，我一份她一份，吃玩一圈也就饱了。后来去的次数多了，柜台的售货员都认识我们了。有一次，有个售货员笑着跟我妈打了个招呼，我妈就拉着我回家，跟我爸大吵了一架，没多久就离婚了。”
白鹿有些不知所措，这是个悲伤的故事，但她依旧很好奇：“为什么打个招呼能让你爸妈离婚？”
宋卿无奈地笑笑：“售货员说‘是你们呀？今天又来试吃啊？’”
白鹿不知道应该回以怎样的表情，她尽量保持了自己的平静，问道：“我们已经快八年没见过面了，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宋卿望着她，眼神清澈一如儿时：“因为当年我在大家面前炫耀的时候，只有你没有露出羡慕的神情，反而是同情和怜悯。所以我想，当我哭穷哭惨的时候，或许你不会同情和怜悯，反而是羡慕。我想要一点这样莫名其妙地羡慕。”
白鹿抿嘴一笑，说：“我是挺羡慕的。”
“羡慕你妈妈会带你去柜台试吃，”白鹿苦恼道，“我妈带我去的时候，怕我吃完闹着要买，从来不让我好好吃。”
宋卿的脸上露出一个遮掩不住的喜悦笑容，他转头说了声：“老板结账。”然后回头说：“走，我带你去吃，只试吃，坚决不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