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部分 生死劫 1

  一
  2003年春,白山村的原野上一片苍茫,贫瘠的土地上光秃秃的,毫无生命迹象。远山上还覆盖着皑皑的白雪,白山村似乎更白了。现在是正月十四,过年的余温还未散去,家家户户的大门垛子上那红纸对联还整洁地贴在土墙上,黑色的毛笔字体苍劲有力,这对联是手写的。
  一户人家的烟囱里冒出淡淡的白烟,透过玻璃,看到一个男人静坐在炕上吸着纸烟,他的嘴唇有点黑,背上披着一件棉袄,偶尔传来几声咳嗽。男人对面的炕上爬着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他正在书本上写着什么。地上的锅灶旁,小板凳上坐着一个女人,她一把一把地往灶膛里塞着柴火,嘴里还高兴地哼着当地的小曲儿。
  我们的故事就从这儿开始吧——
  揪住哥哥胳臂拉住哥哥手
  妹妹我实心心不想叫你走
  知心的小话话还没说够
  咱二人情意投两厢温柔
  ……
  我忽然间停止了哼曲儿,抬头看了一眼我男人民生,此刻他也正盈盈地看着我,我咧开嘴笑了。我一笑嘴就显得特别大,而且看起来有几分傻,这些我都知道,但事实是我一点都不傻。
  “哎,民生,你说咱家庆红是不是就这几天的月子?”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想起了我女儿庆红,她是去年嫁出去的,嫁出去没多久就怀上了,论日子数,应该就是正月的月子。
  民生的嘴里吸进一口浓烟去,他正要张口说话,就被烟呛着了,接二连三地咳了起来。我站起来走过他身边,先是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纸烟,在烟灰缸里拧灭了。接着一边帮他捶背一边说他:“自个儿有病,打对着点儿,少抽两口。”
  捶了一会儿,他不咳嗽了,他的脸因为咳嗽变得更为青紫了。
  缓了一会儿,民生说:“差不多吧,应该就这两天。”
  我说:“这也没个人通知咱一声儿,生下了我得去伺候庆红月子。”
  民生说:“嗨!就你爱操心,别着急,庆红生了自然有人来告诉咱们哩。”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说:“咱们庆红命苦啊,十六岁就嫁了过去,这十七岁就生娃啦。”
  民生看着我说:“庆红和你一个命,你不是十七岁生下的庆红嘛,苦不苦的都过得去。”
  我说:“话是这么说,可自个儿的女儿一想起来就心疼。”
  一边儿爬着写字庆有这时候说话了:“妈,你先别说我姐了,赶紧弄饭吧,我的肚子和我说它要饿死啦。”
  我看着庆又我又笑了,我说:“你的那肚子怕是开了窟窿了吧,成天都在饿。”
  “快点吧您就,我真饿了。”
  我说:“行,这就热了,我给端饭。”
  点着红点的馍,油炸糕,猪肉土豆烩粉条,里面有大块儿的肉,我们盘着腿围着炕桌坐在炕上,头对着头吃得很香。正月里每家每户多多少少都会有肉吃,平常可一点儿都见不上。
  吃罢饭,民生穿着衣服出去找人打牌去了,正月期间村里的人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打牌。我安顿庆有好好在家写作业,我也出去串门了。
  走过南街,大井旁的墙根儿下站着几个男人,他们裹着厚厚的棉袄,嘴里都抽着烟。见了我,其中一个笑着说:“海莲呐,又串门去呀!”
  说话的人叫爱民,四十来岁,留着八字胡,为人比较和善,经常也笑嘻嘻的。
  我回了他一句:“是,串门去,你咋今天没耍呢?”
  他说:“这两天手臭,就没上阵。”
  他旁边一个男人说:“爱民他白天不上阵,每天晚上上阵,这手抠了那种地方,所以就臭啦。”
  他叫张二蛋,大伙都叫他二狗蛋,他是个光棍儿,成天嘴里冒些黄段子,我估摸着他是想女人想疯了。
  听到他这么说,我脸一下觉得热腾腾的,我瞥了他一眼,我说:“你个二狗蛋,啥事儿到你嘴里就都沾了荤腥,你是没救了。”
  一个嘴歪歪的男人说:“二狗蛋,我看你赶紧踅摸上个寡妇吧,再这么下去一定会疯了的。”这个男人叫刘栓,由于当年中风导致嘴角歪斜,所以大家都叫他刘歪嘴。
  “老刘说得对,赶紧踅摸个寡妇吧你”我说完,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了。
  我是去桃叶家串门子的,桃叶是个有意思的人,和我一样,爱笑。别人听了觉得好笑的话,咧开嘴笑一下,她若听到了能笑得前仰后翻。她们姊妹的名字最有意思,全是叶儿。两个姐姐叫荷叶、杏叶,一个妹妹叫枝叶,一个弟弟叫树叶。
  我进了她家的时候,炕上跨着两个女人,我都认识,是村东头的胡蝶和桃叶的邻居四芳。桃叶先说话了:“海莲来了,来来,跨炕上唠。”
  我笑着看着她们说:“你们吃饭都挺早啊。”
  “过年谁家也没啥事,男人们就让早点吃,好吃完出去耍钱哩!”胡蝶说道。
  四芳说:“我就是不识字也不会耍钱,要是会耍我也天天耍。”
  桃叶说:“那有个啥耍头哩,不如咱们姊妹坐一起胡撇海说。”
  我说:“就是啊,还是叨啦有意思。”
  桃叶说:“你们知道吗,我家那口子和我说二狗蛋还日过猪哩。”
  说完,她就前仰后翻地笑了起来,她的笑总是那么有节奏性和带动性,用现在的话讲叫魔性。
  我们几个也歪三倒四地笑了起来。
  我一边笑一边说:“那个二狗蛋,就是个骚头儿,刚刚我在大井跟前见着他了,说人家爱民手臭是抠了,抠了那种地方。”
  我刚说完,他们几个又笑得人仰马翻。
  胡蝶摸着眼角的生泪说:“不行了,不行了,不能再笑了,肚皮疼死了。”
  过了一会儿,我们终于不笑了。我长吁了一口气说:“唉,我家庆红这几天就要坐月子了,我这心总是七上八下的。”
  桃叶说:“真得?你这就要当姥姥了吧!”
  我说:“是要当姥姥了,可我总是开心不起来。”
  四芳插话进来:“新媳妇上轿头一遭,你呀是有些紧张啦。”
  胡蝶说:“你这三十几岁就要当姥姥了,我家那个死女子连人家也不给找,说是没玩够,一说这个我就来气。”
  我说:“按理说是个高兴地事,可我就是担心我家庆红哩。”
  桃叶说:“你是想庆红了,用不了多久啊你就见着她了,还有你的外孙,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
  我说:“管他是男是女呢,平安健康就好。”
  约摸傍晚的时候,我们几个都从桃叶家出来了,打了招呼各自都回家了。
  那天夜里,民生用他粗糙的大手在我小腹来回抚摸着,我闭着嘴不啃声。过了一会儿,我听到睡在炕头庆有传出了鼾声,我知道他那是睡着了。我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没等民生说话,我翻身骑在了他的肚上,低声说:“你心脏不好,我来吧。”
  完事后,我翻身下来。黑暗中民生似乎温柔地看着我,我也温柔地看他,我们俩就看着眼前的一抹黑。
  民生说:“海莲呐,这辈子能娶了你做老婆我心满意足了。”
  我说:“我也是,这辈子能给你当老婆就心满意足了。”
  民生说:“哎,你说人有下辈子没?”
  我说:“有吧,你看《西游记》里演得那不都是上辈子是什么什么转世,人肯定有下辈子。”
  民生说:“要是有下辈子,我就给你当老婆吧。”
  我说:“你是应该给我当老婆,连这活儿都是我做。”
  黑暗中,我咯咯地笑啦。
  后来,我们的对话越来越少了,渐渐地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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