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卷】乌衣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父祖便曾说过,遍看建康士族,唯有王家郎才勉强配得上我谢家的小姑。所以当身边的婢子带着几分恼怒,将有一胡人向陛下提请欲娶谢家嫡女,最后被陛下断然拒绝的事情当作笑谈讲与我听时,我不免也带了些许薄怒。
  那时候我不相信,就是这样一则似是无稽之谈的往事,竟成了后来我谢氏灭门之祸的源起。
  如果有选择,梁帝是否会后悔,我不知道。
  因为很多事情,本就没有如果。
  一、婚事
  那一年春日,柳绿桃红,鸟鸣莺啼,我正于院落描一簇新兰。那新兰袅娜娉婷,虽缺空谷幽旷,却胜在奇石为伴。
  眼见再绘一笔变成,耳边却传来琉璃急促的声音。
  失神间,浓墨入纸,污却一笺柳叶素兰。
  “何事慌张?”搁下笔,将那张废画卷起,投入一旁纸篓当中。
  “小姑!你可知!可知方才家翁提起,说有一胡人在陛下面前跟您提亲了!”琉璃捂着胸口,好久喘不过气来,可见是真的心急。
  “然后呢?陛下怎么说?”将旁边放着未曾饮过的茶水递与她,我笑问。
  琉璃一口饮尽,待缓过来,方才奇道:“咦?小姑如何不急?”
  “定然不能成的事,何须我心急?”
  “小姑怎知?!”琉璃面露惊诧,可是很快便恍然大悟道:“是了!家翁说过,谢家嫡女的才智连王家儿郎都不输,又怎么会连这个都猜不到呢!”
  琉璃这话所说,是谢家女子中,传闻最为惊才绝艳的一位——先祖谢安之女,谢道韫。
  听她这般比及,我不免失笑。如不如祖姑我不知,我只知,对于连结姻王家都颇觉有憾的谢氏一族而言,区区一个胡人,又如何能入得了眼?
  莫论族中,只怕是梁帝那一关,都不能过去吧?
  “说说看,陛下是怎么说的?”我相信,如今的梁帝虽听信奸佞谗言,日渐昏聩无道,但至少在这种干系士族的事情上,却还算拎得清。
  “陛下说:‘王谢门高非偶,可于朱、张以下访之’!”琉璃狡黠而笑,又带着些许神秘道:“小姑可知那胡人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那人愤恨道:‘会将吴儿女以配奴!’小姑你说可笑不可笑?这口气可真大呢!”琉璃轻笑,仿似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可是转瞬却换做慌张神色,拿起手中的帕子帮我擦拭着手上的茶水:“小姑可烫到了?”
  “无碍。”我勉力一笑,强掩心头突然生出的莫名不安,看着眼前已遍洒茶水的案几,终觉乏聩。
  按了按额头,我欲起身进屋:“画了这半日,有些乏了,我先去小憩片刻。”
  那种不安,在心头盘桓数日,始终不曾散去,我到底未曾忍住,问了琉璃这胡人的名姓。
  看着眼前的卷宗,我终知这种不安来自何处。
  二、往事
  王谢清流百年尊贵,于南梁无人可比。
  这许于安乐盛世颇显风光,但在如今这混乱的世道,却绝非好事。
  如今的南梁,内里早已腐朽如槁:帝王昏聩妄信谄言、诸侯皇子心怀鬼胎、士族大家盘踞奢靡。纵披着华丽繁盛的外衣,却始终无法消弭东西两魏的虎视眈眈——更何况,作为这繁盛之巅的谢家,父祖明知蚁蛀墙角,却依旧企图自毁长城。
  昔年北魏六镇之变后,一分为二:东有高欢灭尔朱氏拥元善念为帝,自己坐掌实权,雄踞中原政治经济之腹地,称东魏;西有宇文泰害孝武帝元修,另扶植元宝炬为傀儡皇帝,是为西魏;再加上如今安守江南、拥有最繁盛文化号称士大夫正朔的南梁,俨然已成三足鼎立之状。
  而今年正月,自东魏高欢死后,其曾经的得力将领因与世子高澄不睦,公开反东魏。同为鲜卑,西魏自然是投靠的首选,然宇文泰收下此人奉上的河南六州之后,虽与之封官加爵,却迟迟不出兵相助,隐有凭空取好的图谋。
  无奈之下,那人只得转而求梁,以十三州附梁求援。恰逢陛下夜梦中原平定,朝中又无良将,遂与之成约,授予官爵后更派司州刺史羊鸦仁等率军接应。
  这叛救主而觅新处的不是旁人,正是前日里琉璃所提说过的,胆敢以微末之身肖想王谢之流的胡人——侯景。
  想起父祖酒酣时长哭言“萧氏将颓梁将倾”,我只觉如鲠在喉。
  固然陛下一口回绝了他的提婚,但如今的南梁居然能接受此般两面三刀之徒,却已然伤透了不少人的心。
  今日背主,又何愁明日不会同样弃义?
  念及此人后来那句以吴儿女配奴,那种不安便再次涌上。
  窗外风吹老杏,这世道,终究是要乱了吧?
  三、生变
  前贤皆道女子不当论政,但这在视“女子无才便是德”为无物的谢家,又算是什么规矩?
  书房之内,父亲面色凝重,展开放在桌上的信,推至我的面前。
  “这胡人倒是能耐,这一招收买人心用得不错。”看着上面的内容,虽心有反感,却也不得不承认此人的心机,“如今赋税苛刻,他这般免却繁重赋税,以安置民众子女鼓励百姓参军,只怕会收拢不少人吧?”
  “十万。”父亲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强抑心头的情绪:“离开建康之时,与他同行的,只有八百。”
  “这么多?”我不由惊诧皱眉,但看着父亲的哀色,却又不得不出声故作轻松地宽慰:“乍一听虽多,但如今勤王之兵照样有十万之众。一边是乌合之众,一边是专养以用一时的将士,比较之下强弱高低立现。更何况,侯景的人手数量虽唬人,他的兵却也不是铁打的。战事起否都需要粮食补给,更要兵器物资以备战,但凭寿阳一城,不成气候。”
  “你看看这个。”父亲再次递来一封信,“阿姒,谢家世代士族,先祖虽有问政,但在王谢之名至顶之时,便知以退为进,少涉其中。但是若当真没有朝中势力,这所谓的士族大家也难以持恒至今。如今你的祖父与几位兄长皆无心政事,所以此事难免落在你一个女儿家的身上……”
  “身为谢家子女,蒙之福泽便当承之应担,本无谓男女,所以父亲这话见外。”
  知我生平最不喜,便是有人于耳边道“阿姒,阿姒,缘何不为男儿身……”所以父亲的话就此戛然。
  只是先前那未尽之言仍在耳边,这一封信我看了许久。
  许是旁的原因,又许是信上所说的消息:
  第一则,是发生在不久之前,曾经与羊鸦仁一道援助侯景的贞阳侯萧渊明为东魏所擒,东魏书信与梁帝,愿以侯景还萧渊明,而糊涂的梁帝竟然公开应允的事;第二则,是当初提婚失败,侯景愤恚嚣张的扬言;而第三则,是当初成功援救侯景来梁,紧跟着入驻悬瓠城的羊鸦仁检举侯景谋反,梁帝却不置可否;第五则,是彼时侯景赠与南梁的十三州已被东魏悉数收复;第六则,是在如今侯景欲反时,梁帝却仍旧将大量供给与他器物钱财和粮食物用……
  看着上书种种,我的原本还抱有的些许希望全然溃散,心绪在片刻愤然至极致:
  “那侯景是无耻,但缘何在高欢手下就不敢反?缘何于高澄手下反了却又失败?缘何妄图宇文泰耍心眼却让河南六州反成了西魏的嫁衣?高家,宇文泰,梁帝都非良善,但至少前两者有足够的智谋与是非应付这厮,可是陛下呢?陛下除了会盲听盲从朱异等人的谄言,还会什么?!除了纵容宗室残害百姓,还会什么?!前面做了那么多浑噩之事,如今居然自毁长城给叛军送去补给?!若这南梁终究要亡,若这大厦终究要颓,不妨让我亲手将之倾覆!何必劳动他尊贵之身!”
  我怒极反笑,突然觉得不管是父亲还是自己都如是可笑。
  “他萧衍不要自家的江山,准备拱手送人,我们谢家人何必暗中奔走,如是愚忠?!”
  房中寂静无言,除却屋外虫蛙长鸣。
  半晌,父亲才喟然长叹:“谢氏百年风流名,如何能由最后背主之名玷污?且不说这天下之大,何处安宁;单是弃离南梁一条,于世人眼中便与侯景之流无异。所以纵然已知并无前路,我也需得陪着谢氏一起,直到最后。性命可以丢,风骨不可弃,这才是真正的谢氏族风……”
  “呵……那父亲与我说这些又有何意义?”眼前逐渐模糊,十六年来,我头一次对着父亲嗤声。
  狠狠地将那几张纸拍在桌上,我已然无法自抑:“既然谢家千百人的性命,不如这士族清名重要;既然父亲已经替族人选好了归途,又何必做这些无用之事?!既然谢家的人便是为世人眼中的谢氏而活,那不妨在这百姓疾苦可怜的世道里,依旧粉饰太平富贵,且木屐共酒、五石清谈,只混沌等屠刀终至的一日来临,安然赴死便好!”
  “谢家从来不是为了世人而活!”父亲凌厉的声音响起,那是我在世十六年来,第一次听到温谦如玉的谢家儿郎有这般碎金裂玉之势,一时之间竟有些呆愣,连流泪也已忘记。
  似是怕吓到我,父亲的声音霎时变软:“士族巨木百年根,王谢两族已然风光太久。久到外人道只看到它的光鲜,却不知内里是怎样的藏污纳垢龌龊肮脏。物极必反盛极必衰,这道理我很早便与你讲过。而如今,正是士族最为颓败的时刻,这是命数,是运道,是不可避免的必然。所以你不必介怀,也不必看不穿。”
  父亲带着几分悲绝与不屑开口:“再者,如今的谢家随便拎出来一个,又有哪一个是干净?又有哪一个不该死?外面饿殍遍野,然朱门狗肉依旧,那些人随着谢氏享之受之,仗着谢氏名欺人霸物,而今到了该成全谢氏之名的时候,自然一个也不能躲过。这是他们欠谢家的,而如今,正到了该还的时候。”
  我面露诧然,难以想象这般冷酷无情,却又清醒到刺骨的话语是父亲所言。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渐敛心绪,拍了拍我的肩膀,带着几分不忍道:“但是你不一样。阿姒,你不一样。谢家的血脉不能断,谢家的家学不能丢,这一辈人中,你最聪慧,也最有仁善是非之念。在这已然肮脏的谢家里,只有你是最干净纯善的那一个……只可惜……阿姒,我的阿姒何不为儿郎……”
  “父亲……”我张口欲言,心头的不安死灰复燃。
  “但是……是不是儿郎已经不重要了……明日起,离开建康,我会安排人秘密送你出城。”不等我说完,父亲便已然打断,用最不容质疑的声音道出自己的决定,“不要拒绝,阿姒,这是谢氏家主的命令,也是父亲的祈求。你记着,谢家不能绝,所以听话,明日便离开……然后,安顺平和地活下去……”
  四、未知
  离开建康的那一日,陪在我身边的只有琉璃。
  父亲说这种事情不宜张扬,所以直到离了城门,直奔郊野,印象中的他,还是那一晚书房中愚笨地令人心疼,却又决然地令人哀戚的模样。
  我远远地望着这个曾经生活了十六年的繁华之地,这个无数士人奉为正朔的神往之都,看着它奢靡背后已然颓圮的篱墙,然后在逐渐走远的辘辘之声中,前往一个未知的地方。
  父亲说:天下之大,无处可安,但远离凡俗,不有痴念,倒也算是相安。
  我笑对:国破家亡一人独安,岂非当称苟且?
  而如今,我却正一步步,踏入这苟且之道,妄图于未知苟且中,寻一线生机。
  但凡世间事,不破不立,如今谢家的终途,只是为了日后的新生,而这样的新生,要在乱世消弭,盛世初建;这样的新生,要在我足够强大,要在这世间逐渐归一。
  我不知道那一天还有多久,但我知道,第一步要如何做。
  新居的地方在不起眼的村落。没有深入山林避世,因为我需要知道外面的消息。
  一日一日,从石头城被夺,到临贺王萧正德内应侯景大开城门,原本那些所谓的乌合之众,终于在帝王奸佞的内斗与纵容中,在各路诸州企图利之以攻他的让路中,在勤王之兵自顾不聚的溃散撤回中,一路所向披靡,如破竹之势扭转了整个南梁的历史。
  曾经看不见硝烟的建康,终于就此被鲜血染遍。
  其中最艳的,来自王谢两族。
  据说乌衣巷口血流漂杵,连带着那几日的夕阳,都异常的美艳惊绝。
  世人都道,这是那胡人蛮子报复当日提婚之耻,可怜王谢替死亡魂——一如父亲所愿,全了谢氏清名。
  琉璃自镇上闻说此般景象,一路恸哭乃至力竭,差点不能归来。
  听着那呜咽之声,我伸手沾了沾眼角,没有一丝水珠。
  父亲说过,这是他为谢氏所选的归宿,是他为了成全谢氏一族百年清名的从容赴死。
  他说当这一天来临,我不能哭,因为这是他的选择,所以我不能哭。
  我向来听父亲的话,但是在此之后,却也想自己做一次主。
  那一夜,我在山顶吹了一夜冷风,暮色下星子异常闪亮,或许父祖皆在其中。
  我时刻记得,我是谢家女。
  五、云涌
  父亲常说,静候佳时、伺时而动以为上。
  所以我在等,等一个时机,等一个人。
  我等到忠臣羊侃、奸佞朱异皆亡;
  等到萧正德临位以侯景为相;
  等到各路诸侯的四波反攻;
  等到可悲的梁帝萧衍被活活饿死;
  等到东南全部沦陷;
  等到始兴太守陈霸先归从湘东王萧绎起兵北上……
  我知道,是时候了。
  从太清元年等到大宝二年,我等了整整三年,终于等到了这一日。
  当年建康血案中,王谢屠门里幸存的谢家女谢姒,终究以一番剖陈局势的陈言,成为在幕后谋算出策的智囊之一。
  化名司谢的文弱书生,没有人怀疑她的真实身份。因为一场又一场的胜利,让众人无法质疑;一次又一次的刀枪交锋,更让他们无暇多虑。
  同在萧绎麾下,陈霸先曾在王僧辩因妒生疑时,毫不犹豫地馈送多过半军粮,打消王僧辩西军的顾忌,为两军日后结盟做好铺垫;随着发兵南康,陈更在巴陵、郢州一带击败侯景主力、先后擒任约、宋子仙等主将;再到后来终与王僧辩登坛盟约,彻底摧毁侯景余势。
  所有人都以此乃守将陈霸先之智计,但唯有他自己知道,这到底是何缘由。
  “萧绎欲在江陵称帝,让我镇守京口。”最后一笔兰花摹毕,进帐许久的他这才开口,隐有不甘。
  “听他的便是,他是武帝七子,但前有兄长,则名不正;况他忘了如今诸侯仍未除尽,出头之鸟必死无疑。”我随口评置,施施然放下笔,拿起手中画卷,终于有了这四年来第一次笑容。
  这些年来,我描兰的技艺愈发的精湛。
  哪怕眼前再没有彼时谢府春闺小园里的那簇兰花开在眼前。
  “诸狼夺食,非到剩下最后一个,谁也不知是否会成为被黄雀捡好的螳螂。将军若真有大志,那便等上一等。名不正,则言不顺,等内忧除尽外患暂消,等民心所向呼声高涨之日,便是水到渠成之时。”将眼前的兰画卷起,又一次扔进废纸篓。
  画的再好,终究再难有当日春情。
  我不得不承认,陈霸先虽起身低微,但于忍字之上,于忠义之上,有着令人难以忽视的可信——我是说,看起来。
  很多时候,就连我自己,也看不清这个人,到底是真的无欲无求的愚忠,还是毫无漏洞的出演。
  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侯景死了。
  “小姑有何条件。”初见时听完我的局势分析,以及种种应对之策,沉默许久的陈霸先终于禁受不住这样的诱惑。
  “待将军登上那至高之处,任谢姒离开便可。”
  “无它所图,何故助我?”
  “侯景屠我谢家一门千百性命之仇算否?梁武纵容昏聩毁尽江南清流算否?谢家百年士族清名风骨算否?”
  许久,他终是点头:“好,我应了便是。”
  六、新生
  陈霸先确然有将相之才。
  在此之后,看着他一场一场的胜利,从平王僧辩余部之战、平萧勃之战、平王琳之战,逐渐掌控了整个南梁,到最后自立为帝,我知道,自己也到了该走的时候。
  带着琉璃泛舟五湖时,她曾不解而问:“小姑缘何不继续助陛下一统南北?”
  我无奈苦笑。
  国之乱者,哪有几年可定?若我当真高才至斯,昔年缘何会眼看谢氏满门灭族?
  曾经信誓旦旦问过的三算否,也只有那第一算,才是我的初衷。
  更何况者,人之贪嗔无度。乱时起,大可同患难,却不可同富贵;为免狡兔死走狗烹,何妨急流勇退,且效商圣?
  大厦之颓终有时,如今的我惯看了此间起落,已然看开。余下种种,已然与我无关,也无力有关。
  我开始明白,或许父亲当时的选择是正确的。
  比及让风光无上的谢氏族人沦为奴妓,****对着叛军血洗之下涂炭的衰朽江南,死,显然是更简单的事情。
  而作为生者,唯所能做,便是安详和乐度此一生,将谢氏百年家学传承,将当年乌衣巷口的风流傲骨传唱,将父亲向死而生的自焚鸣泣祭奠。
  ——哪怕自此士族门阀的风光不再,但故事里的乌衣谢氏却始终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