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悲恸
为了多载几个客司机特意绕着县城人流集中的地方饶了半个小时,出县城时已是傍晚时分,太阳挂在西边高空上,天空散布着几片通红的云彩,透过窗小县城在我眼中似乎也变成了夕阳的潮红色。
城外的小路不像县城那样专门修过,好一些的地方铺着些沙子,大多数却是纯天然的土路,全靠人踩出来的,若是到了下雨天车都无法通过,一路颠颠簸簸,想来是在火车上聊天没有休息此时倒是犯起了困来,随后我便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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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我爸爸呢?”到正屋放下书包,我便迫不及待的跑到了厨房,妈妈正在准备晚饭,看我闯进门回头看了我一眼而后继续切着手里的胡萝卜。“你爸去山里了。”
我在妈妈刀下抢过切了一半的胡萝卜塞进嘴里“爸爸又去山里了啊?”
“嗯,一早上就出去,中午也没回来。”妈妈语气平静。
“爸爸晚上回来吗?我明天放假,我想去山里抓兔子!”我也早就习惯了爸爸的工作,有时候一进山三四天才回来也不奇怪,每次爸爸回来时我都会特别期待,他总会带回来一些野鸡野兔类的野物,那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
我妈从竹框里再拿出几根萝卜边切边说:“你爸走的时候说晚上会回来的。”
“太好了,哈哈,我去隔壁绒绒家玩了。”不等我妈回答我便蹦跳着跑出了门。
我的玩伴五六个小孩都是附近几户人家的,放学后就会聚在一起玩过家家或着拍纸卡,跳绳亦或电视角色扮演。
我玩了很久,久到忘记了吃饭,回家时天几乎完全黑了,好在我们几个都是附近的,走的并不是很远,不长的小路走了十多年,仅靠摸索着没多久我也找到了家门。
家里的门虚掩着,院子里一片漆黑,正屋亮着微弱的光,我隐约听到正屋好像有人在谈话,伴随着还有我妈一阵一阵的啜泣。
我三两步跑进屋,只见众人围着炕,妈妈看了我一眼哭的更厉害了。我努力挤进人群,看到爸爸一动不动的躺在炕上,穿着人死时才会穿的寿衣。
我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周围的人眼神中带着同情和可怜似乎印证了我的想法,“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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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一阵剧烈的摇晃,我睁开了眼,原来刚才是一场梦!我还坐在刚才的位置,此时的路更加颠簸,抬起手腕,手表上时间是6:30,车走了一个半小时,距离到家应该还有半个小时。我缩了缩身子,眼神被窗外浓密的树木和陡峭的山崖吸引。
我爸自十多年前自从那个战场回来,先后去过法院、工商局、铁路,最后还是申请调到了我们村的林业局,自我有记忆起,不论春夏秋冬他大多数时间都在山里。之前的事还是爷爷告诉我的,爸爸似乎习惯不了城市的生活,听说为了调回来花了不少力气。
对于他的选择至今我一直不是很认可,因为当时同他一起从战场回来的大伯和小叔都留在了城里,现如今都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只有我们家这些年过去了还住在老屋子。如果当年他肯留在城里,也许妈妈就不会带我离开,我也不会这十多年被人歧视。虽然至今我仍然不清楚妈妈为什么离开,但我觉得就是我爸的错,这十多年,他是知道我和我妈在哪里的,他甚至不愿来看看我!
出发前那通电话里,我问过我妈为什么让我回来,但我妈不肯告诉我,支吾几句之外便再三交代,让我一定要回来看看我爸,我原本不肯,但后来想想我还是来了,当年的事就像无法拔掉的一根针一样扎在我的心里,如果弄不清楚,只要一想起来就会难受。
老面包晃晃荡荡的开了半个小时后终于进了村子,尽管我不认得但听说司机就是村里人,所以我并不担心来错地方,车上的人一路下去了七七八八。村口的路倒是和我记忆里的一样,是一个S形状的下坡,坡的尽头坐落着一座小庙,庙里供的山神,小庙看上去有过翻新。
面包车进了村后,看着窗外我松了口气,还好,这个老村子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虽然之前的老旧房子有的翻新了,马路旁的墙壁上多了一层白漆,上面写着近几年的宣传大字,但屋子的排列和我记忆深处的差异并不太大。
面包车停到了村子中心位置,我记忆中村子是长条形,现在车子停下的地方应该有个庙叫做分水岭,据说分水岭屋檐上落下的雨水,北边会流入黄河,南边最终会汇入长江。小时候我曾经无比信服,每年都会去上香,如今却是有些怀疑这个传说的真假。但有一点毋庸置疑,村子确实是以分水岭分出了南北两个中心,我现在所在的地方往南走能到我家。
我背好书包,拎上行李袋,再次踏上了十年前的无比熟悉的路,准备回十多年没回去的家。
曾经的小学新盖了一幢高楼,有四五层,算是村里最高的建筑,教育算是头等大事,小时候村里的家长都会告诉孩子读书才是唯一的出路。除了小学之外村子还有一所初中,但是并非是给小孩学习的,是那种成年人读的夜校,我小时候奶奶就经常晚上去学习汉字。
这段路我小时候每天都走,曾经要花十来分钟才走得完的路,这次连五分钟都没用上,一路看到了几个似乎很熟悉的面孔,只是一时间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于是我只能假装没认出来一样默默走了过去,我想他们应该也认不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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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岭以山著称,城市被山围绕,农村则建在山角。我家并不在山路边,到了路口须得沿着小路顺路上山去才到的了家里。我们那边的房子也呈明显阶梯状,一家的地基位置可能与另一家的屋顶齐平,我家老屋子背后就是大山。
太阳此时已没过山头,仅留下月牙状大小还释放着霞光,小路的尽头山峰连接着云彩,天地似乎与山顶交融在了一起。可能是抬起头的缘故,我总觉得山和天交接的地方,有个人影站在那里,当我逐渐接近,我肯定下来我没有看错,确实有个人站在那里,由于背对着夕阳的缘故,我看不清他的脸,我有种感觉他在等我。
距离家门只有百步,这一百步却似乎比前一天坐过的火车经过的路还长。每一步似乎都需要莫大的勇气支撑。
“来了?走吧!”不知什么时候,在天边站立的人来到了我的眼前,声音略微有些低沉沙哑,不等我回答便从我手里接过行李,走在前面向小路尽头的院子走去。
我如同中了咒术,身体不听使唤,脑子里也没有了反应,只是本能的跟上他。原来他竟然这么高,尽管我小时候就一直觉得他很高,但如今有了对比才发现他竟然比一米八二的我还高出半个头,这些年过去了,身上似乎还是当年那套灰绿色的中山装,和之前唯一有区别的,就是头上多了一顶按扣式的帽子。
他走在我前面,脚步不如小时候稳重,身体似乎也没有当年魁梧了,走了几步便咳嗽了几声,他并没有抬头,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只能竭力克制自己,告诉自己我不能这么轻易原谅他,不能这么轻易叫他“爸”!在弄清楚当年的事情之前,我绝对不会轻易原谅他!
“进屋吧。”他走在前面推开大门等我,等我进了门回头将门掩上。
院子与十年前一模一样,正屋亮着昏黄的电灯。忽然间我觉得我好像看到过这一幕,是了,在回来路上那个梦里,和眼前一模一样,我忽然有些害怕。
“不进去?”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门口,一手搭着门帘,回头看着楞在院子里的我。我回过神来,缓步走进屋里。
屋子空荡荡的,摆设与我离开时一模一样,墙上还贴着我小时候的奖状,屋子正中的桌子上摆着一个蓝绿色陶瓷花瓶,当我看到花瓶两旁的灵位,我再也忍不住了。
怪不得一进屋我就觉得少了什么,看到灵位里的照片我才知道,爷爷奶奶走了!此刻我忘记了我的脾气,忘记了我的目的,我只想哭一场,我甚至没有理会一旁的他,书包都没有摘掉就直接跪在了地上。眼泪如开了闸的洪水一涌而出。
小时候疼爱我养育我的爷爷奶奶都走了!走的时候我连看都没看到一眼,就这样离开了我!我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回来看看,为什么明明知道家在哪,明明有时间,却十年不曾回来!
我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也不知道他去了哪,我只记得那天我一直跪着流眼泪,跪着回想起好多小时候的事,最后跪着了失去知觉。第二天醒来时,我自己躺在炕上,身边空无一人。
我希望自己是做了个梦,抬起头却发现灵位依旧安静的立在桌上。我尽力压抑自己的心情,起身穿上鞋对着灵位磕了磕头。而后走到院子里,却发现院子和屋里一模一样静悄悄的,安静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