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长夜、映雪

  三只,四只,五只,六只……整整三万零九十九只半字密语的残字,撞进了姬姚后心。
  虚空里,只有步六孤鹿和他怀里抱紧的姬姚,还有那一卷不声不响的帛书。
  姬姚心念里,墨天泽的身形叠得越来越清晰。
  等最后一片残字落定,步六孤鹿才松开姬姚一点。他一手环在姬姚身后,一手捧起他的脸,艰涩地喃喃低语:“你还是骗了我……伽蓝公主在小金寺求的那对珊瑚珠,是你早些年就安排好的?你知道神魔身不死不灭,为什么一点音讯都不曾留下?”
  默了好半晌,他又说:“回来了,就好。”
  他抬手抹掉自己眼角,那一点湿湿的冰凉,将姬姚打横了抱起来,才带上法典复本,从旧城的虚空里出去。
  “皇叔!皇叔!”
  风雪交加的夜色里,排成纵队的火把,移动着朝天阙殿这边过来。带头喊皇叔的,是长夜王。
  步六孤鹿出来得正巧,他一双燃着真火的翅膀在废墟上空现身,将废墟的模样和他自己的身形,勾勒得格外清晰。
  听见不远处,有人喊了两声“皇叔”,步六孤鹿悄然收起翅膀,只给众人留下一段神秘的幻影。他抱着姬姚落在废墟上,隔空传音,询问废墟底下坐镇的怀古王:“法典复本和狼骑都已归为,陛下打算交予何人?”
  孤竹国的两位皇子,是墨怀古两位姐姐留下的。据说,为墨怀古黄袍加身的,就是这两位不孝子。他们觊觎皇权,又不敢弑君,所以干了这等勾当。就连附身怀古王的墨北魁,都蹭着穿了几天黄袍。
  步六孤鹿和阿兰之前说的孤竹皇帝,是指墨北魁。孤竹历代君王,只有他才有心做这个皇帝。
  天阙殿都塌了两天多了,两位皇子这会儿才派兵过来。他两若不是知道大殿里演的什么戏,就是等着来捡现成皇帝做的。
  看来,孤竹皇室的晚辈后生里,也有遗传墨北魁的。
  法典和狼骑,都是孤竹的镇国之宝,步六孤鹿自知不能擅自作主,将它交给两位皇子中的一人,所以慎重其事,询问国主。
  废墟底下,墨怀古的声音说:“法典和半字密语,都是父皇教的。父皇与狼骑的渊源,又十分深厚。还请九殿下作主,让我父皇暂时替孤竹存着这部法典……”
  “你又想拖他下水……”步六孤鹿即刻就想替某人推脱了,不接这麻烦差事。一顿之后,他又发现无处可推。“他现在还是凡人身,我代他替你收着吧。”
  废墟下的声音拜谢:“晚辈墨怀古,拜谢九殿下大恩……”
  步六孤鹿默了一下,沉声问他:“淳儿,怎么不喊九叔叔了?”
  废墟底下的声音轻笑一下,似有调侃的意思。介于辈分,他话又说得特别尊重:“您都说他凡人身了,也不怕他听见了吓着?等您大婚的时候,我再改口。”
  步六孤鹿心里五味杂陈的,也不晓得这几千年酿的那杯酒,到底是个什么滋味。他颔首笑了一笑,道个“好”字。
  在被长夜王手里的火把照到之前,步六孤鹿带着姬姚,消失在了废墟之上。
  天阙殿塌的第三天,孤竹国都的城门开了。狼骑没来,避难逃出去的混血小妖们,陆陆续续的又回来了。
  冰雪长夜里蜿蜒的大街,收拾收拾,还是照样的繁华热闹。
  步六孤鹿抱着姬姚,在长街尽头出现。阿兰菩提手链上掉下来的金貔貅,变得跟官府门前的石狮子一样大。
  金貔貅蹲在大街中央候着他们。
  步六孤鹿前脚到,阿兰的声音后脚就在耳畔响了起来:“哟,真不是你家‘公主’啊,又拿他钓鱼?伤成这样,你也舍得?”
  金貔貅背脊上燃起一点鬼火,阿兰现了身形。他单手支颐,倚在貔貅脑袋上,好像是驾着貔貅从天上来的一样。
  别家仙子,都轻盈、脱俗地驾鹤而来。他驾一貔貅,还是金的,落地上准能砸个坑的那种。
  唉,也难怪,他不是仙子……
  “他没伤。出了点意外,我将他神魂封了。”步六孤鹿抱着姬姚,朝阿兰这边过来。“你去哪里冲凉了,怎么搞得这么狼狈?”
  此时子夜之交,阿兰刚从长夜王府上逃出来没多久,衣裳、头发都是半干半湿的。
  “哎,别提了。有人偷窥癖!”阿兰挥一挥手,很是无奈。“说好的让我沐浴更衣、焚香祷告,结果他悄无声息地跑来汤池边上坐着,就为了审问我跟鲸戈什么关系。要不是他府上美女如云,我还以为他断袖呢。审犯人,还带这么撩的……”
  步六孤鹿似笑非笑地昵他一眼,拿话噎他:“谁要你长得好看?”
  他还有句话没说:“你不是断袖。戈可以作证!”
  阿兰:“……”
  有你长得好看?!
  阿兰提起鲸戈,步六孤鹿大约猜到他去了谁人府上长夜王府。
  长夜、映雪,是名字,也是封号,应该是世袭的。两位公主走得很早,长辈们让皇子世袭名号,莫约是想留个念想。
  当年,北魁王带去决讼、准备和亲的两位公主,名号也是“长夜”、“映雪”。
  虽说二位公主待字闺中,元帝又是惊才绝艳的妖界霸主,她们却未必愿意和亲,毕竟嫁的不是心上人。
  好在,墨天泽从来没有娶妃、立后的打算。
  不过,二位公主的胆量,确实有过人之处。
  映雪公主去决讼赴宴,入境前夜密函送至言灵国。据推测,那封密函是情书内容,因为她后来嫁的夫君就是言灵国的。
  长夜公主更是胆大妄为,她竟敢在决讼皇城之内,与情郎私会。
  映雪公主也就算了,毕竟没有入境。长夜公主可不一样,以“和亲公主”的身份入决讼,还在绝讼境内幽会。
  这是,公然要给“未来夫君”戴帽子的节奏吗?
  且不说那帽子多高,就她情郎私自潜入决讼皇宫这件事情,都够她死好几回了。若将他二人抓起来,当间谍杀了,孤竹王连话都没得说。
  这等好事,还偏偏被墨天泽那倒霉蛋给撞上了。
  墨天泽重情,不情愿的,他从不强求。他不情愿的,别人也很难强求得动他。鲸戈剑碎剑之前,还有太傅进谏。鲸戈剑碎剑以后,他也有了弹压四方的手腕,简直没人敢触他逆鳞。
  宴请孤竹王那年,鲸戈剑尚在。戈虽是灵剑之身,在扶桑宫修养几年后,神魂已经清醒得差不多了。他通常以人剑共鸣的方式,在元帝背后执事。元帝照样尊他为“太傅”。
  那晚,月黑风高的。
  远远瞧见“和亲公主”私会情郎,墨天泽低头摸一摸鼻子,不声不响地转身要走。他不喜强扭的瓜,又正愁着没有理由回绝孤竹王,当然不会棒打鸳鸯。
  这等事情,落在少年帝王眼里,也就是茶后闲谈。落在老太傅眼里,简直是叔可忍,婶他大爷的不能忍。
  鲸戈向来护内,这还没过门儿呢,就给他学生戴帽子,将来怎么得了?他一时怒气上头,竟然不假墨天泽之手,由剑灵亲自操纵戈剑,一剑过去,要将公主私会那情郎钉在宫墙上,等她父王过来领人。
  当时,戈剑悬在墨天泽腰间,他又正好羞羞答答地转了个身,背对着二位。听见灵剑“镗”的一声出了鞘,他然转身去抓剑柄,竟然给它脱了手。
  鲸戈剑愤然一击。公主情深,挺身而出,替他情郎挡了一剑。
  那一剑,公主正中小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