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心头血

  偏厅里,只剩姬姚守着步六孤鹿,下人们全都退了。这间春日里暖烘烘厅堂,感觉像个独立的小世界,一个与世隔绝的只装得下两个人的小世界。
  姬姚的眼神,一分钟都没离开过步六孤鹿的脸。竹床上的被子铺得很厚,很软。他想:他这样躺着,应该不会特别难受。
  闲得无聊,他索性打了盆热水进来,给驸马擦了把脸。
  不擦倒也还好,反正就是丐帮长老的模样,擦一擦顿时就是天仙儿了,再把头发捋捋顺,简直不能下凡。
  他眉心那笔红字,一直都没有消退过,点缀得那张天仙脸妖精似的。
  “比画像上的好看多了。”姬姚忍不住用指尖拂过他眉心那枚红字。
  那字,抚在他指尖上的一瞬,姬姚触碰到了惊雷一般电流。强烈的电流,传感到了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随后在他脑海中炸出无数画面。
  天空飘着雪,纷纷扬扬。古刹外,万树山河,尽是素裹银妆。
  古刹大殿门外,跪着名男孩儿,素装墨发,额间系一条朱红绞金丝的抹额,莫约七八岁的模样。他跪了很久了,嘴唇冻得发紫,小脸儿红扑扑的被雪风吹出了皲裂的痕迹。
  终于,在他冻僵之前,方丈款步走出了大殿。
  方丈的脚步,停在男孩儿跟前。他沉沉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跟男孩儿说道:“你要十三月降世,必须以万钧雷霆为封……”
  男孩儿眼眸里燃着火,铸着铁。他异常坚定的眼神,早已回答了方丈:“我愿意。”
  方丈没办法,他说:“你母亲不愿意。”
  男孩儿跪得倔强,不愿起来。他道:“那我就跪在这里,直到她愿意为止。”
  方丈拨着念珠的手指一顿,叹道:“十三月入世,必改国运。万钧雷霆封身,不过皮肉之苦。日后你若渡不过挫骨扬灰那一劫,教你母亲如何伤心?”
  男孩儿跪在雪地里的身体晃了一下。良久,他颤声答道:“渡不过的劫,都是命里注定的数,何必强求?”
  这一句,看破万丈红尘的老方丈都说不出口。他那颗七八岁的小心脏,到底装了多少红尘喧嚣?
  方丈再语重心长地劝他一句:“既然都是命里注定的数,你又何必要改?”
  男孩儿眼里揉碎了几点晶莹,他颤抖的呼吸沉重得有些失控了。他想用那沉重的呼吸,来控制压抑的情绪和身体的颤抖,然而那揉碎的几点晶莹仍然夺眶而出,沿着他稚嫩的脸庞滑落下来,强行违背了他的意志。
  泪落红尘,他唇角却是一抹极具讽刺的笑。
  眼泪坠到半空,就结成了冰,落在他膝上,又化成了水。
  方丈终于不忍心了,也有可能是拧不过那个男孩儿。他矮身扶他起来,长叹一声,缓声道:“你想好了,就照你的意思做吧。小金寺的天葬,我给你留着。日后如若无奈,多少算个归属。”
  等等,什么寺?什么台?
  姬姚脑仁里乍的一阵刺痛。
  男孩儿又跪地拜谢了方丈。
  小金寺的天葬台,那不正是步六孤鹿的葬身之地吗?那箱碎骨,就是他从天葬台上扒出来的。
  姬姚的心海里,无端地漾起了悸动。那悸动来得酸涩,又无端地催人泪下。
  原以为的相见恨晚,现在看来依然很晚。就算天佑元年建国立号的宇文极,也没有机会阻止他挫骨扬灰、葬身天葬台的天命。长信城下一战,是步六孤鹿自作主张。
  他的天命,早在此处就已定了。
  天葬台下,方丈郑重其事地再问一遍,“这秃鹫布的雷阵,进去了就不能再出来,必须等待天劫渡完,封印成型。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
  简简单单三个字,他仿佛深思熟虑了许多年,答得异常坚定。
  他才七八岁的模样,姬姚不知道他哪来的那许多年的沉思。
  男孩儿拔了一根秃鹫的尾羽,就着那支尾羽往心头一插。再拔出来,一滴鲜红的心头血悬在黑羽根儿上。
  他抬起手来,将黑羽根儿上那滴鲜红落在眉心上。眉心血字,一笔书成,仿佛他在梦里就已写过千万遍了,就算此时闭着眼睛,反手也能写得十分漂亮。
  那字,姬姚很眼熟。对了,在他跟岷岷亡魂将成欲成的幻灭里,他见过的。那是丰沮祭司生死相传的“眉心字”。
  写着眉心字的男孩儿双眸紧瞌,嘴里喃喃地念了一个名字:“伽蓝……”
  “伽蓝”两字,天雷滚滚地霹在姬姚心上,震得他全身发麻,还带触电效应。痛,又让人舍不得放手。他硬是拈着酸,看完了后事如何。
  男孩儿步入秃鹫阵,胸前绽开那朵殷红,在他素色的衣衫上绣出一朵绝艳,像极了彼岸杳不能及的曼珠沙华。
  万钧雷霆劈天盖地地落下来,聚成一道锐剑,直劈进男孩儿眉心的血字里。
  他小小年纪,哪里承受得住雷霆之刑。他刚刚仰头倒地,第二道天雷又劈进了他的眉心。
  不管几道雷,他泪痕未干的眉眼间,始终都有桃杏纷飞的暖笑,似有此生足矣的余味。
  姬姚神魂为之一震,却遗憾自己不能拼死上前救他。
  九九八十一道天雷,每一道都能劈天斩地,落在他小小的身体上,比挫骨扬灰过之而不及。他的身体被劈成碎片,散在天葬台上。新落下来的天雷,又将他碎掉的尸骨炸的更碎一些。
  所谓的“肝脑涂地”、“粉身碎骨”,就是这样的吗?为了“伽蓝”……
  天打雷劈、挫骨扬灰,他都坦然受之。
  他才七八岁!
  天葬台上唯一没碎的,就是他眉心那笔血字:伽蓝。
  天雷散尽,乌云落幕。
  地面全是血肉模糊的一片。秃鹫争先恐后地闹起来,抢着啄食他散在天葬台上的骨血。
  乌云翻滚的天幕下,姬姚只看得见乌漆麻黑的一群秃鹫,啄他心肝儿似的,啄食着地上的骨和肉。
  群魔乱舞的秃鹫堆里,升起袅袅薄雾。薄雾里出来一个身影,像是位姑娘的身形,只看得清轮廓。那姑娘从天葬台上升起,化作一轮黑月升上了天幕——
  妖夜黑月!
  那是,日后的大魏公主拓跋伽蓝?
  难怪,他宠公主如此之甚。她分明就是他以血肉之躯为献祭,换来的公主。
  天葬台上的骨血,被秃鹫捡了个干净。秃鹫们聚在一处,化了个人形。还是那个,被天雷劈成碎骨的男孩儿的模样。
  只是,他眉心多了一笔血字,年纪似乎长了一岁。
  那雷劈的天劫,他熬了一年?
  姬姚的小心肝儿,痛得一浪覆过一浪,转头又骂自己:“关我屁事!”
  追完人家隐私,姬姚竟然忘了收手,他又想起史书上记载的那段佳话:
  步六孤鹿治长信六年,南蛮来袭,内忧外患。驸马一连七月,两处征战。
  属下来报,说伽蓝公主去了岷山小金寺。步六孤鹿私自撤兵,直奔岷山而去。大魏军队没有驸马统帅,连退百里。
  他在小金寺接到公主,第一句话这么说的:“天气转凉,岷山又在雪域。你来,怎不多穿些衣裳?当心着凉了,生辰都过不安宁。”
  公主问他:“你准我去你军营里过生?”
  步六孤鹿许诺:“我一定在你生辰之前收兵回府。”
  果然,退了百里的大魏军队,在步六孤鹿回来后,十一天收复失地,攻退南蛮。
  公主生辰的前一天,步六孤鹿回了长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