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守城

  王爷那句“心有灵犀”,点醒了姬姚。他心里千丝万缕绕不过去的那些噩梦,似乎终于有了头绪。
  他姬姚虽然花痴,男的女的好看的他都多看两眼,但不至于无端地花痴出那么多莫名其妙的情绪来。自从他在天葬台上得了那堆碎骨开始,就噩梦连连。
  曾几何时,他还对着那堆碎骨过发呆。
  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仿佛与生俱来,但绝对不是考古考出来的。
  “对了,肯定是那对陪葬的珊瑚珠子。”姬姚痴痴地想,“那对珠子上刻着‘往生不灭经’。刻纂经文的人,可能将自己无法诉说的情绪,连同经文一并刻在了珠子上。所以,当我得倒珠子的时候,就与他心有灵犀,共感了他的情绪。”
  “那珠子是谁的,为什么会做了步六孤鹿的陪葬?”
  他把想不明白的事情,归咎到了珠子身上,以为自己那一段莫名的情愫,跟左安琪与岷岷亡魂的“幻灭”,同理可证。于是,他开始以旁观者的眼光,考究梦里那段情愫的来龙去脉。
  关于某人,他也止步于对“获奖作品”的理解。
  “你朋友去我别院住下了。他们被马贼追杀,受了点皮外伤,养几日就好,没什么大碍。还好左太守去得及时,没出什么大事。”王爷从他跟班儿手上牵了两匹骏马过来。姬姚发愣那会儿,跟班儿同他低语了两句,估摸着说的就是这事儿。“我跟你同去长信。老鹿一个人守城,我去多少有个照应。”
  知道左安琪落脚在王爷府上,姬姚也就安了心了,自动忽略掉王爷的叙事大长篇,收录了最后一句话的重点:老鹿一个人守城。
  天佑元年,他送公主出长信,独自去战。天佑十年,他将姬姚气出长信,独自守城。
  这还有完没完?
  “一千四百八十五年了。他这性子,怎么还不能改?”姬姚心头懊恼,却无从发泄。是他自己笨,没瞧出来步六孤鹿是故意气他走的,到这会儿才算明白。
  晚了!肠子都悔青了……
  “快走吧。”他翻身上马,恨不能一跃千里,一步就到长信城下。“我……”很担心他。这话说出口来,太不像样,打住!“天快亮了,援军不晓得几时能到?”
  “最快也要巳时。”王爷跃上马背,也挺急的。
  天佑元年,长信城下一战,他策马两千里路,最终见了一幅步六孤鹿的门神像,他家父皇亲手贴的。这回最好别再有什么事情,否则他家皇帝老爹得把长信城修成座寺庙。
  姬姚一鞭子甩在马屁股上,骏马飞驰出去,险些将他摔下马来。他飞车坐得不少,骏马顶多骑过公园里被人牵着走的那种。这会儿被马一颠,只能趴在马背上,抱紧马脖子。
  “你过来,我载你。”王爷怕他摔下马来,赶紧追了上去。
  “不了。”姬姚敬谢不敏,实在嫌弃王爷那身春天绿。
  “不载就不载吧。”王爷一鞭子抽在姬姚骑那匹骏马的屁股上。
  骏马火箭筒似的发射了出去,蹦哒得姬姚惊叫连连,还是抱着马脖子不肯求饶。王爷没办法,只能前前后后地追着姬姚的马,给它引路。
  好在马是王爷的马,知道跟在王爷屁股后头。他跑疲了偷懒,王爷又等它上前,再在它屁股上抽一鞭子。
  姬姚这奇葩,就这样趴在马背上,狂奔了二百里路。
  奔到长信城下,天际已是浅浅的鱼肚白,启明星坠在天际线的边缘。城下茫茫一原草色,城上空空一人守城。
  石头码起来的城墙,方正,坚挺,在嫩嫩新绿铺地的春色里,犹有几分落寞的味道。
  城楼上铮铮的琴声,远远就能听见。缠绵悱恻里,总是有意无意地暗藏着杀机。
  抚琴的还用猜吗?步六孤鹿。
  晓风里,他衣袍如血,琴声似火,魔咒一般。
  姬姚是不怎么懂音律的,他却老远的就在心里哀叹了一句:“怎么会有如此魔障的琴声?”他转念又想,“群魔乱舞的地界,恐怕只有他这样的大魔头和他魔障的琴声,才能震得住。”
  马至城下,姬姚连滚带爬地滚下马来。要不是王爷下马扶他,他恐怕得四脚爬行状奔去城楼底下。
  城楼上的琴声,远远听着还好,还有几许缠绵。站在城楼底下,听的才是惊心动魄的激荡。
  满城憋闷的魔障之气,时不时腾上半空,欲意破城而去。步六孤鹿以音律为箭,一边安抚,以缠绵之音绕得腾空的魔障之气昏昏欲睡。一得机会,便是挑弦拨琴的一击,以音律射杀城中魔气。
  琴上时有烟云,时现寒光,姬姚以为那是音律之作,其实是以音律为基础的阵法。
  姬姚是头牛,那人又背着他弹琴。见他姿态从容、专注,他隐约能察觉到城中险恶。
  那人向来如此,境遇越是险恶,他越是镇定、从容。
  满城的魔障气息,就靠城门关着。城门上,两尺见方的门神画像当中贴上,“封”住两扇城门中间的缝隙,右下角四枚大字:步六孤鹿。
  门神墨色还是新的,行笔也很草率,估摸着是昨日临阵画的。
  城内的魔障之气时不时地往城门上撞,门神上下边角的中间位置,都有了碎裂的痕迹。
  姬姚心里隐隐滑过一阵酸楚,他抬头望了一眼城楼上衣袂如火的背影,心想:“这小魔头,被拼回来才一个月。满城的魔障之气,他受得住吗?”
  遥远的记忆里,他守过这样一座城。
  永远都是铅灰色的穹庐,锅盖似的罩在城墙上。这里仿佛世世代代,都是暗无天日延续。
  他茫茫然走过长街。横在脚边的饿殍,就跟朽木一样,他早就瞧得麻木了。
  与他擦肩而过的歪歪倒倒的行人,随时都能在不远处倒地身亡,变成跟他脚边朽木一样的尸体。
  这样一座城,他到底守了多少年,他不记得了。
  许久之前,地上这些朽木还崇拜着他,以为他是救世的神。现如今,他跟他们一样,朽木一尊,走在街上都没人来拜。
  至于,他为什么会是救世的神,为什么变成朽木,至今无从考证。
  他登上城楼,眺望着弱水对岸,焦土丛中冒出来的嫩绿春色,在隐忍的怒火里,烧出了无法压抑的妒嫉。然而他不能走,他要等的人还没有回来。
  “他要等谁?”姬姚从蒙太奇般掠过的画面里,捕捉到了烧心燎骨的真实情绪。他惊慌失措地想,“他要等的人,是不是步六孤鹿?”
  接着,他用撕裂般的声音问了自己一句:“他是谁?”
  为什么每次见到步六孤鹿,触发的情绪都如此悲壮惨烈,让他无力承受。
  姬姚的为什么还没想完,就被追上来的王爷打断了思绪。
  “怎么办,进城去吗?”王爷将两个辔头并在一处,抓在手里,吊儿郎当地牵着两匹累得快要睡着的骏马上来。
  “城里是有妖气吗,怎么这样守城?”王爷连问几个问题,又抬手向城楼上指去,“还有,城楼上的‘空城计’,究竟是做什么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