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步六孤鹿

  魔头一手搂着姬姚,一手拽着绳子,在大浪中浮出江面,一路游到岸边。他凫水的姿势,跟美男鱼有得一拼,姬姚一度认为他是水生的。
  烧烤骷髅身上的真火灭了,江中大浪平息下来,江湾里的水流也平缓了许多。
  姬姚又长回了有血有肉的模样。可是,他却死活不肯上岸,怒道:“不是说你想办法的吗?”他怼上与他面对面站在江里的魔头,恨不得一巴掌将他拍回天葬台,可惜打不过。“你的办法就是将他们一股脑炸了,毁尸灭迹,一了百了吗?哼不错!很符合你这小魔头的做事风格,干脆,爽快。可是,火是我烧的,人是我炸的!你倒是一了百了了。我回去,得怎么跟他们娘亲交代。一起出来的,我带队,我是队长。队长,懂吗?得对他们的人身安全负责。他们还都是学生,是群孩子”
  “不好交代,就不要回去了。回去干嘛?”魔头扯了一下挽在掌上那条朱红绞金丝的绳子,那绳子系在岸上一头,咻的收了回来。
  红绳回来,在他手心叠了几个来回,变得纤细起来,莫约一米来长。姬姚以为,那是它本来的样子。魔头将手一握,红绳在他手心里隐没了身形,像他身上长出来的灵物,自然而然地收了回去。
  “……”姬姚张了张嘴,没再怼话回去。回去不回去的话,仿佛已经置身事外。牵扯他视线的,竟是那条朱红绞金丝的绳子。不晓得那绳子是不是系在他心上的,总能牵动他心弦。从它出现开始,就勾动了一种感觉,在他心里徘徊不去。
  “我借你真火,只是为了炸开困住他们的阵法。他们现在应该被冲去安全地带了,我们去下游捡人。”魔头转身上岸,没再跟他拧巴。
  眼睁睁瞧着自己的风衣在别人身上招摇,还吧嗒吧嗒的滴着水,姬姚心里一阵寒碜。他垂头瞅一眼水下树叶裙被烧了的地方,耳根热热的,抬起头来又去盯那墨绿色的背影。
  “怎么还不上来?”魔头悠悠然扭头回来,“不去救你朋友了吗?”
  “救!可是,我……”姬姚埋头在水里寻了一圈,想找片树叶、水草啥的,捡条咸鱼也好,好歹遮个羞。
  咦,水下白的一片是啥。裹尸布?丰沮悬棺里,好像没见过这种东西。
  姬姚伸手将水下那片白色的漂浮物捞了起来,铺在水面上展开了一瞧,门神:步六孤鹿,的画像——就是他坐拖拉机跑了十八弯山路,找回来的古董年画。
  这张年画,他折腾了小半天都没贴上门板,被左安琪震掉下来两次。地震的时候没机会将它捞走,没想到能在这里捡到它。缘份啊,真是缘分!
  他想:“安琪说得有理,挖公主坟,不能贴驸马像。犯冲,太不吉利!”
  姬姚将铺在水面展平的年画拎起来,迎着太阳欣赏一番,全然不顾自己还在水下,随时可能再来一个大浪将他卷走。姬老兄,果然是收古董入了迷的!
  丰沮初春的阳光,温暖,又柔和,笼在薄薄的湿润的水雾里,就是小情人的模样。两岸新绿掩映的水波,将粼粼波光漾到画上,又平添了几分灵气。仿佛心念一动,画上人物就能活灵活现地走下来。
  辟邪,招财!就算夸张的乡土派画家,把这位大魏末年的驸马爷画成青毛狮,也丝毫不会影响姬姚的臆想。他超乎寻常的抽象思维,依然能给这位绝世驸马重新建模。
  呃,是不是哪里没对?为什么瞧见这张年画,姬姚满脑子都是那魔头的脸。就算所有推论都指他是驸马,他也没有亲口承认过自己是谁。对了,他叫“阿诺”,岷岷一直都这么叫他。
  姬姚甩了甩脑袋,想把满脑子的魔头脸全都甩出去。一抬头,又瞧见他了。
  “你走不走?”魔头问他,“被别人抢先掳走祭品,我可不会管的,我只保一人。”
  “走。”姬姚灵机一动,将年画围在腰间,大大方方地走上岸来。
  “你……”魔头瞅一眼他两根指头拎在腰间的年画,眉心皱出一个小小的凹陷来,弯弯曲曲的,像枚火刻的上古文字,一笔纵向写成,很流畅。那是个伤痕,已经长平了,他不皱眉的时候,几乎看不出来。
  瞧见那个伤痕,姬姚心底翻江倒海的涌上来无数情绪。旷古烁今的悲恸和悲恸之后的无奈,裹挟成噬骨的伤。
  黑暗的情绪,像抵达天际的海浪。推山倒海的巨浪倾覆而下,将他埋在黑暗深处,空洞洞的,憋闷到无法呼吸。
  他望着魔头愣了一秒,见他眉眼一展,笑了。
  那一笑,好似他煎熬千年的苦闷,拨开乌云重见天日后的狂喜。他在劫后余生里,莫名地生出一笑。那笑里,消磨着悲怆,饱含着自嘲,杂糅着点儿哭像,看起来很复杂。
  姬姚莫名的情绪,究竟何处而来,他深究不清楚,也懒得深究。
  他想:“今后,我恐怕得换个人犯花痴了。对一古董,见他身上有些印记,就会不由自主地去探究他身后的故事。探究得深了,还要劳神费力地牵扯自己的情绪出来共鸣。”
  他把自己来路不明的情绪,归咎为考古推论。这论断,看似有些道理,所以他就此放过了自己。
  魔头眉峰一挑,不大明白他为何要笑。想必是见多了他莫名其妙的傻笑,也不追问。他道:“你把驸马围在腰上遮羞,不怕他半空一道霹雳下来,将你劈个残废?”
  姬姚对上他的眼眸,后劲凉风朔起,蓦地退后半步,伸直手臂将门神拎起来,提到离自己半米远的地方。
  他半玩笑半认真地揶揄门神,话还说成结巴,“有本事他,亲自下凡来挠我。”
  说完,他脸都红了。
  魔头一笑,握拳抵在鼻尖上,干咳了两声。“要不,我再给你做条裙子?”
  “直接给我做件袍子得了。从头罩到脚”姬姚话音未落,哗的一阵大风刮来,成堆的树叶将他从头到脚埋了。
  姬姚:“”
  他在树叶堆里腹诽:这小魔头,哪来那么大脾气?不就是让他做件袍子吗。树叶又不要钱,至于吝啬成这样吗?
  好容易从树叶堆里爬出来,姬姚自己拔了根牵牛藤,边走边串梧桐叶,做条树叶裙给自己围上,然后奋力两步追上魔头。
  从水下起来,草头、石子啥的都不硌脚了,姬姚追着魔头赶路,一路小跑步调。到坡度平缓的地方,他还将掖在胳膊肘下的年画拎出来,展开了迎着晚风晾干。
  “兄弟,我该怎么称呼你呢?”路上,姬姚随口问了一句,“跟岷岷一样,叫你阿诺?那是你的乳名吧?我们非亲非故的喊你乳名,好像并不怎么好。”
  魔头突然脚步一顿,搞得他身旁的姬姚也来了个急刹车,险些一个跟斗翻下坡去。
  他侧目瞪一眼姬姚手上的年画,还特地瞧了一眼年画左下角的落款,答道:“步六孤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