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不留正好

  纯阳宗,日迟苑。
  ……
  修仙者,通常都有自己独特的修行方式,打坐只是最基础,也是最通用的一种。
  向晚虽到纯阳宗多日,但他并未亲眼见过与眼前类似的场景。
  丁院皆是一群不上进的懒汉,修行对他们来说太过枯燥艰难,每天打打杂,时不时混口好吃好喝的也就知足了。
  向晚在那住了一宿,压根没看出个什么东西南北来。
  他不可能没发觉我在这!连风都不能近身,这是什么境界的大人物……我的脚步声进他耳朵里,想必如裂帛般清晰刺耳吧……
  不知道会不会打扰到他修行,老盯着看,总觉得好像有点不太礼貌……
  向晚想了很多。
  他想得越多,脑袋就越容易陷入空白中。
  俄而,他果然呆住了,只是傻傻地抬着头,看着那棵半秃的树及树上的黑袍中年男子,双目失焦。
  就这么站着,足足过了半刻钟。
  直到一阵风吹过,将地上无数叶子的其中一片卷到他面前。
  也不知为何,呆若木鸡的向晚竟鬼使神差地轻轻抬起手,托住那片树叶。
  嗯?忽然的一个激灵,向晚双眼刹那恢复清明,仔细端详着掌心。
  叶肉!?这……微微虚握了一下,受到轻微的挤压之力,失去叶脉连结的叶肉,立刻散开成一个个相互对称的碎片。
  怎会只有叶肉!?叶脉呢……
  迅速抬头再次将目光投往那棵树,向晚分明看见树冠上尚未落下的叶片脉络格外清晰。
  将手中的碎叶丢弃,向晚运足目力仔细观察起来。
  他的精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集中,甚至拿出了在红馆抓千时也不具备的专注度。
  少顷,只见一道细小的能量波动从黑衣男子身上发出,从头顶延伸至脚底。
  隔了十个呼吸,能量波动再次出现。
  十八片……向晚掐着手指仔细数了一遍。
  两次波动的间隔,有十八片叶子掉落……一旦怪异波动出现,所有叶片上的叶脉在瞬间便会同步消失……
  感觉上,叶脉就像被直接抹去一般。
  向晚又看了几次,并用脚尖点地数着拍子,发现间隔的时间竟也分毫不差。
  这一幕,使向晚错愕地忘记了呼吸。
  一方面是出于对黑袍中年人无双技艺的惊叹,而另一方面,他不知道这奇怪的能量波动是什么。
  自从开了脉,向晚对元气和灵力有了更为直观的认识。
  但显然,黑袍中年人所发出的能量波动并不是灵力。
  为了彻底弄清叶脉消散的过程。向晚壮了壮胆子,深吸一口气。
  想着黑袍男子反正都发现了自己,倒不如大方点上前看看。
  于是趁着起风的间隙,以树叶的摩挲声作掩护,脚步快而轻缓地冲到树下,再次捡起几片没有叶脉的叶子观察起来。
  极目看去,如发现了至宝一般,双眼登时炯炯神,这是他平日雕刻时才会发挥的极限视力。
  这是刀痕?
  不对……不像……但应该也不是剑痕……向晚屏息凝神,眼底似有一道不可捉摸的光闪过。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叶脉是被割下来的……向晚对刻痕极为敏感,只要是被刀划过,就必然会留下一点点痕迹,只要有痕迹,就无法逃过他的眼睛。
  将上一轮落下的十八片叶子全部捡起,他越看越无法理解。
  瞬间切下十八片叶脉,且如此完美,没伤到一星半点的叶肉,好像这些叶子天生就没有叶脉一般。
  若这一切都是真的……在没有释放灵力的情况下,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向晚在雕工上有着近乎无敌的天赋,木雕功底早已远远超过了他那位干了几十年木匠活的薄命父亲。
  虽然平日里常打趣说自己是小坪村首席木匠,也几乎被熟悉他的人公认为柳荣镇第一木匠。实际上,哪怕放眼整个建安郡,在向晚的心里也不认为有哪个木匠的手艺比他更精细。
  这凭的是他那双天生不抖的手,凭的是他那对剪水的双瞳,更是那颗可以完全浸透其中的心。
  可树叶毕竟不是木头,若让我来,光切除一片叶脉就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且绝不可能做到如此完美……
  想到这,当向晚抬头再去看那黑袍男子时,他给向晚的感觉比之前又添了许多不同。
  只觉得先前依然小瞧了他,这黑袍男子绝对是一个更为强大而神秘的存在!
  莫说带我修行,若此人能传授我些雕刻的功夫,哪怕只跟他学一天,一个时辰,我的雕工境界也必将再次突飞猛进!向晚兀自叹息道。
  他似乎忘了自己是个不请自来的陌生人,看的出了神,竟将心里话脱口而出,尤其是那声悠长的叹息,哪怕是凡人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任谁在潜心修行时受到干扰都会佛然不悦,更别提是一位道行高深的长者。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擅闯我苑!
  凛若寒霜的声音袭来,向晚只觉得如淋了场冰雨,每根汗毛都在发颤。
  但见黑袍男子飞眉轻皱,双目猛地一睁盯住向晚,一道无法捉摸的波动立刻将他笼在其中。
  向晚一惊,惶如被逮了个正着的小蟊贼,惊慌失措以致忽然语塞,只能傻傻站在原地,与他四目相接。
  不过眨眼功夫,向晚猝然发觉头脑不适,宛如成了个微醺的酒鬼,整片天地在微微晃动。
  用力眨了眨眼,再甩了甩头,他的视界越发朦胧不清。
  反观黑袍男子,他此刻则显得更为惊讶,眼底闪过一丝奇特的光。
  足足持续了十几个呼吸,黑袍男子才撤回目光,脚尖往前一滑,从空中缓缓落地。
  不过一小会儿功夫,向晚的胃已如翻江倒海,作呕不已。只是想着刚刚喝下桃露,实在不忍心浪费,这才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晕眩感消除,向晚俯身撑着腿深吸了几口气,见男子落地,连忙拱手一拜道:晚辈欲前往甲院寻人,无意中误入此地,干扰了前辈修行,搪突之处,请前辈原宥!
  见他拱手弯腰低着头,似乎不敢和自己有眼神接触,黑袍中年人背着手冷冷道:东西南北都分不清吗?既去甲院,跑来乙院做甚……
  这里是乙院?
  向晚咽了口口水,心中有些懊恼。
  前辈明鉴,晚辈确非故意,只是失了方向,误打误撞来到日迟苑……本想寻一人问问风兄的住处便离开,偶然见到前辈在此修行,好奇驱使,情不自禁便挪不开步,于是……向晚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冒失,生怕冲撞了眼前的高人。
  也不知是打哪来的野小子,连修炼的门都没入却有如此扎实的灵魂基础,方才这一击,恐怕乙院大多数弟子都已经倒地不起,他居然还能站着……黑袍男子心里暗道。
  思忖少许,他背过身去,冷冷地问道:你方才看到了什么?
  啊!?晚辈……晚辈什么都没看到!向晚心弦一绷,头也不抬连忙否认。
  你既观察多时,又何以什么都没看到。不必拘谨,但说无妨……黑袍男子见他如此警觉,声音便缓和下许多。
  晚辈方才……咳咳……清了清嗓子,向晚语气认真地道:方才见前辈未曾驭风却能以脚尖点叶而不倒,叶子无弯曲变形,大感前辈技法高超。因未曾见过他人修行,便没经过前辈同意,擅自驻足观看……
  说重点。
  晚……晚辈发现大约每十个呼吸就有十八片叶子落地,且在落地的瞬间便齐齐被切去了叶脉……
  喔?黑袍男子似乎对向晚提了些兴趣,扭过头瞥了一眼依然弯腰低头的向晚:能发现叶脉消失老夫不奇怪,但你如何看出是被切去的?
  不瞒前辈,晚辈虽在前些日子开了脉,但未曾修行,风兄带晚辈进宗前,晚辈一直生活在市井村落中,职业是一名木匠,因每天都要做活,所以对切痕比较敏感……向晚老实答道。
  看你不过束发之年,竟是位木匠?黑袍男子听罢,眼底再一次闪过与先前一致的奇特光芒。
  正是,不过晚辈只做了不满四年的木匠。好在天赋尚可……只是跟前辈的鬼斧神工相比,晚辈的技艺实在显得粗劣不堪。向晚的语气非常真诚,他是打心眼里佩服黑袍男子。
  哈哈哈哈……是个不错的苗子……黑袍男子第一次露出笑意。
  可他一笑完,眼神突然深邃了许多,脸上也再看不到一丝欣喜,转而抬头看向天空,不知为何满是感慨之色。
  未几,见没有一丝动静,若不是能看到黑袍男子的鞋尖,向晚定然以为他已经走了。
  俯身过久容易腰酸,向晚猜那黑袍男子似乎没有要继续说点什么的打算,便鼓起勇气慢慢抬起了头。
  见那他正看着自己,眼神复杂,有回忆,有欣赏,隐约还有莫名的担忧。向晚知道一定是自己说的话,或者自己本身,让这黑袍男子回忆中的某个片段产生了反应。
  他不会是想收我为弟子吧……向晚心里有些期待。
  想了想,他又觉得似乎不太可能。
  这里是乙院,风兄曾说过,乙院的长老皆为赋闲长老,而赋闲长老不收弟子,他们需要节省时间用于自己的修炼。光凭这一点就没戏。更何况……我这差劲的荧脉……
  他要是知道我是荧脉,说不定和之前那位真人一样,恨不得我赶紧离开……
  打消了念头,向晚不再忧愁,他早就接受了这个现实。只是不知为何,忽然有点思念红馆的好兄弟,思念那个空空荡荡,破破烂烂的家。
  你先前说去甲院寻人……是要寻哪位风姓长老?黑袍男子回过神来,忽然开口道。
  晚辈要寻的不是长老,而是风道扬风兄……
  风道扬?你寻他作甚?黑袍男子的眼角蓦地显出一丝不悦,似乎不太喜欢风道扬这个名字。
  呃……我是来跟他道别的,嘻嘻嘻……我得回去做我的小木匠了!向晚有些难为情地挠了挠头,他害怕这黑袍男子会像纯阳殿的那位一样瞧不起自己。
  黑袍男子闻言一愣,随后嘴角竟无故浮起一抹不屑的笑。
  回去?也是……凡间多好,自在逍遥,纯阳宗这个破地方,不留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