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脊梁骨

  距离长安千里之遥的北境平原上,朔风裹挟着沙砾凛冽如刀。
  狼居胥山下,余吾河蜿蜒而过,河面上薄雪一层,坚冰封冻已久。
  河畔几个占地广阔的栅栏内,牛、羊、马群各自聚拢抵御寒风。
  有数名兵士站立戍守在侧。
  头戴覆耳毡帽,腰挎大刀的兵士冷得双颊已木,麻着唇问一旁之人:“可还有酒?”
  那人跺了跺脚上半绒的牛皮棉靴,拢紧了双袖:“早几日便没了。”
  一名兵士眺望了眼南面广袤无边的雪白旷野,在寒风中轻叹口气:“我想家了。”
  只轻轻一言便勾起了众兵士的愁思。
  有人恨道:“当初若是知那赵魏西乃是为了叛归这匈奴王庭,拼得一死我也决不前来。”
  “正是!我等堂堂汉家儿郎,如今竟要给那匈奴守牛羊,当真憋屈!”
  “实是欺人太甚!”
  有人用刀鞘怼了几人提醒:“且小声些!”
  有人轻哼:“怕他作甚?这数九寒冬,除了我等汉人被遣来四散守了牲畜,还有哪个匈奴人会来?”
  一个年岁稍长的兵卒叹道:“算了罢,不说千里寒冰,大雪封路,我等若逃,命都保不住。便是当真侥幸回了大魏,那也是通敌叛国,回去了不仅自己的小命,便是亲眷家友都要连累了去。”
  众人骑虎难下。
  一个尚且年轻的兵士不由啜泣:“我乃家中独子,阿母,阿母无人照料,不知能不能活得过这个冬天。”
  寒风中众人静默,不知该如何安慰。
  有人轻叹:“那赵魏西实是拿了我等做那垫脚石啊。”
  一旁默默不语的兵士闻言不由轻嗤:“数日前我方才瞧见,便连那小小的千士长尸逐权踶都敢对着赵魏西呼来喝去,我等便是垫了脚,他赵魏西也是一足踩进了粪坑。”
  众人听得解气,不由向着天地尽头,赵魏西所在的匈奴王帐远眺。
  ………
  狼居胥山下,毡帐连绵,远望似湖,被连片的尖头冲外的木制拒马栏围护。
  群帐正中,一座足有三倍大,裹覆五彩厚裘的王帐于寒风中巍然矗立。
  帐外数十名兵士把守,内里隐有争执之声传来。
  帐内金边胡毯铺就,众人坐于翘头矮几之后,罗列两侧。
  主座的车牙单于年过花甲,虽须发皆白,却仍可从眉宇间瞧出些昔日雄姿。
  单于早将草原一分为二,东侧给了大儿,右耆王且莫舆,西边给了太子,左耆王且莫勇。
  两王治下草原各有氏族部落若干,各氏族首领皆在帐下效力。
  右耆王且莫舆死于与汉人的下角村一战,据逃回兵士所言,是被一箭钉死当场。
  车牙单于月前惊闻大儿惨死噩耗,度一夜如十年,疏忽间便半头白发。
  此时帐下两拨人议论纷纷,各自为阵,互相扯皮。
  左耆王且莫勇一手执樽,面目冷肃,不做一言。
  隶属于右耆王麾下的右大当户一拍桌案:“左谷蠡王,若不是你逃跑在先,右耆王必不会死!”
  左谷蠡王都隆车不忿,涨红了脸:“本王不过带了区区两千人马,原也非为了奔袭汉人而去,不过是听从右耆王号令,怎能赖我?”
  右大当户怒哼:“既知乃右耆王辖域,你又为何带兵前往?!”
  都隆车一噎,总不能说是为了夺地盘而去的罢。
  作为右耆王麾下小小的千士长,尸逐权踶本不够资格位列王庭,奈何他也被卷入了下角村一战。
  本就不快被都隆车横插一杠丢了万骑长之位,见他吃瘪,乐得落井下石,立马于座尾回禀:“左谷蠡王可是忘了曾与我有一战?”
  右耆王麾下一众扭头看来,:“你打自己人?这又是何理?”
  左谷蠡王属实不便将私心公之于众,信口胡诌:“自打万骑长驹连答被汉将霍武儿诛杀,你尸逐权踶与沮渠壶衍便打得天昏地暗,本王为尔等着想,派兵调停,有何不可?”
  屁的调停,分明是图谋不轨!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右侧众人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尸逐权踶正自恼怒,眼角瞥见角落站立之人,喝道:“赵魏西,你且将实情说来!”
  赵魏西到得匈奴北境两旬,水土不服,奔波劳顿,本已是气虚血弱两颊凹陷,瘦了不少。
  此时在一众气势汹汹的匈奴人称托下更显矮小瑟缩。
  尸逐权踶见他呆愣,怒喝:“出来回话!”
  赵魏西一个激灵,总算回过了神,忙忙冲到帐中跪下:“我…我…”
  有人嗤笑:“汉人果然脊梁骨软。”
  这话没有刻意遮掩,仿佛就是为了让他人听见一般。
  有人跟着嘲讽大笑。
  满堂笑声打破了王帐中的剑拔弩张。
  赵魏西脊背一僵,然则趴伏于地,却不知是何神色。
  车牙单于不耐这等畏缩扭捏之态,他只想知道到底是何人杀了他儿:“我且问你,我儿死于何人之手?那枚弩箭乃何人所发?”
  战场混乱,他隐约只瞧见乃一女子于远处山头指挥,想来便又是那霍武儿设的诡计。
  近来匈奴人这般羞辱已不胜枚举,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赵魏西不由恼怒:“那霍武儿素来奸滑,必是他指使属下暗中埋伏兵家利器,伺机杀害了右耆王。”
  说完又急忙谄媚补充:“我于那时领兵来援,奈何寡不敌众,仍是让那霍武儿得了逞。”
  一直未曾言语的且莫勇眯眼打量他一眼,复又看向右侧众人。
  既知仇家,冬日一过,父王必要着人率兵前往,一血旧仇。
  不论此人话中真假,但总算是给了他理由向父王请命领兵进攻。
  既要替他大兄复仇,右耆王麾下众人随他出征便是责无旁贷。
  如此一来,臣服的便可收入麾下,不服的,便给他上阵杀敌罢。
  且莫勇当即将酒樽重重一落,向座首请命:“父王,待得春来,我愿领兵替大兄报仇,以解父王之忧!”
  想了想复又指向地上的赵魏西:“此人熟知汉人布防,还请父王准许我将此人带上。”
  赵魏西闻言攥紧了袖口。
  车牙单于大手一挥:“甚好!我儿勇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