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今天晚了

  徐村三面环山,一面临江。长岭,滴翠山,落凤坡重嶂叠峦,山色秀美,物产颇丰;静澜江面开阔,碧波荡漾,鱼虾成群。本地乡民虽说人多地少,只要手脚勤快,肯上山下河,总可以无冻馁之忧。然而群山是宝藏亦是屏障,阻隔交通,堪比蜀道之难;静澜江再往下游去则多激流险滩不利行舟,名字也变成了沧澜江。
  徐家迁徙到此之前,本地人烟稀少,民智未开,与外界少有消息;且因为可耕之地稀少,土著们大都衣衫褴褛,土屋茅舍,安贫乐天。同战乱不断,天灾人祸频发的北方相比,这里便如那武陵人口中的世外桃源一般了。
  徐氏这一只自曾高祖时迁徙至此。带着不多的家人随从,栉风沐雨,筚路蓝缕,开荒垦地,凿石建屋,在这里扎下了根,立名徐村。经过数代人不懈之努力,徐家在如今的族长徐征徐老太爷的带领下,已经是家族兴旺,子孙满堂。
  “喔喔喔……”一声高昂的雄鸡唱晓从徐村西头的一处人家传出来,紧接着便有无数鸡鸣此起彼伏的相应着。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一轮圆月尚在空中踟躇未去,小小的山村就被唤醒了。渐渐的可以听到开窗的声音,打水的声音,低不可辨的私语,高调热情的寒暄,袅袅炊烟亦从一户户的烟筒升起……新的一天开始了。
  “喔喔喔!”最响亮的鸡鸣从村西头的一个小院里传出。这是座老旧一进院子,院墙屋顶处处可见修补的痕迹。修补的地方被用砖头、石块、或是河边捡来的鹅卵石独具匠心的拼成梅花纹、如意纹什么的花样;墙头上是绿油油的春韭,墙根处有各色的花草。主人的独具匠心让这个家显得旧而不败,生机勃勃,春意盎然。
  进了大门,转过照壁,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不大却很洁净的院子。正房三间,东厢房西厢各一间。南面墙根上砌的厨房,厨房外面还有一眼水井,石头井台的一侧也有一个小小的花圃。院子的地面都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铺铺就,即使是下雨天也不会积水泥泞,脏了鞋袜裙裾。
  不同于普通农舍在前院养鸡养鸭,地上常有污物。这户人家在正屋后面加了个窄长的后院,把鸡笼子和晾衣服的晒杆移到后面,前院显得凭空大了许多,也更干净整洁了。正屋前面种的两颗桂花树,还有墙上爬的紫藤,牵牛花,屋角的栀子花。天气好的时候,一家人围石桌坐着,或是看书,或是说话,真是其乐融融。
  这家的女人慧娘正在炉灶边上忙碌着。她乌压压的头上是青底绣着几瓣小小的白丁香花瓣的布包头,身上是本地妇人最常见的蓝靛粗布短袄,只是在交领上掐了红白两色的双重滚边,立时让暗鸦鸦的粗布俏丽了起来。她的下裙也是一条最常见不过的月白色细布裙,腰上洗得发白的土布围裙上只有几点水痕。袖子用红青两色的棉绳编就的攀膊高高地吊起,露出的一节纤细白嫩的小臂,凉水浸得通红的手指尖儿上,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
  “娘亲。”随着这脆脆的声音,只见一个身材高挑纤细的少女用后背顶开了门。只见她费力的向后仰着身子,倒退几步进了屋子。她双臂捧着满满一大竹屉子做成寿桃形状的生面坯,那竹屉子几乎把她的上半身都挡住了。白白胖胖的寿桃尖儿上都点了红色,看着又漂亮又喜气,就等着下锅蒸了。
  这是慧娘十二岁的女儿徐书儿。今天厨房里要做的东西太多,书儿就把寿桃拿到了东厢里去做了。
  “也不怕摔了。怎么不叫娘亲过去帮你?”慧娘赶紧给接了过来放到灶台上。书儿卸了重担,赶紧甩了甩胳膊,也不回答,只是撒娇道:“好沉啊!胳膊都酸了。”慧娘倒是难得见这个能干的女儿撒娇,不免笑得一脸宠溺,嘴上却只道:“来的正好,锅里的这屉已经蒸得了,拿个盆儿过来给捡出来。”
  书儿拿了盆过来,飞快地把新出笼热气腾腾的寿桃捡到陶盆里,捡几个就烫得把手指头放在耳垂上降温。慧娘见了,便要过来帮她。书儿道:“我能行,没几个了,马上就得了。”
  书儿一边继续装盆,一边问道:“娘亲,今年做寿桃格外多啊?”说实话,书儿看到平时不舍得吃的白面,早上就都用掉了,心中还是有点心痛的。早早就开始帮着娘亲管家的她,深知娘亲是怎么样的辛苦做活和精打细算,才让并不宽裕的家既有外面的体面,也有里面的滋润。尤其是在这青黄不接的四月里。
  “哟,怎么变得小气了?”慧娘打趣着,把装满了寿桃,沉甸甸的大陶盆接过来放在桌子上,拿起书儿胳膊来轻轻地揉着。看着女儿那张酷肖其父的脸,不禁出了神。
  女儿不似自己一般有着柔媚的丹凤眼,圆润的鹅蛋脸。她更肖她的父亲徐谨,几乎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一双黑白分明又亮又大的鹿眼,高挺的鼻梁和鲜明的下颚线条。虽然这些特征对于女孩来说有些过于英朗,好在两瓣朱唇的唇角亦如其父一般天生微微上翘,仿佛总是面带微笑一般,让人视之有如沐春风之感。
  男孩肖母,臻儿有着和她一般的丹凤眼,悬胆鼻。只有这唇型也是随了他父亲的……
  “也不知道夫君在京城过得怎样,有没有及时加减衣裳,饮食可和口味,起居可是按时,饮酒熬夜是否有节制……”慧娘总是挂念着远赴京城参加科考的徐谨,经常一个人就想得出了神。他们夫妻两个自成亲以来,恩爱互敬,还从来没有分开过这么久呢。
  近来村里不知怎的有了些风言风语,说自己那美容颜、好学问的夫君多有诗词于妓家娼馆流行,让她心中不免烦乱。一直以来,村里就有不少要看他们家笑话的。尤其是徐谨顺利的中了秀才之后反而考场屡屡失利,连续苦读科考了十多年才再传佳音,中了举人。便有人说这次不得又等个十年八载的才能再进一阶。那进士老爷哪里是那么好当的。
  慧娘是个要强的。外人越是想看低她,她越是要把日子过得更好。
  “娘亲?”书儿摇了摇胳膊,慧娘回过了神,随口说道:“今年你爹爹上京了。他不在家,更要多做点,给左邻右舍都多送些。还有太太那儿,也要多送些。”
  慧娘口里的“太太”是徐谨的嫡母,徐家长房的主母周氏。当年周氏的丈夫徐立业去南京府参加乡试,榜上虽然无名,身边却有了红颜知己,归家时带回来了一个大着肚子的歌妓。这在家风严格的徐家可是引起了轩然大波。要知道徐家家风极严。祖训中明示: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生子。周氏彼时正是青春年华,还没有嫡子却先有了庶子,自觉受了奇耻大辱,可着性子把家里闹得个人仰马翻。
  徐老太爷更是勃然大怒。徐家的长房长子怎能是一个妾生子!只是怒归怒,孩子终究是徐家血脉。盛怒过后,徐老太爷也只能迁怒于那毁人子弟的贱妇,自家的孩子只得惩戒一番了事。
  他做主留子去母,孩子养在大妇的名下。徐老太爷为之取名“谨”。望之谨守本分,谨言慎行之意。
  周氏后来陆续又哭闹了几番。奈何徐家人丁不旺,子孙金贵。她自己又尚无所出,只好捏着鼻子认了这个孩子。只是要她把这个歌姬的种视为己出是万万办不到的,能让他比奴仆过得略好些就是善待了。
  徐家大爷则挨了家法,坏了名声,从那以后一蹶不振,没几年就撒手人寰了。万幸的是,他大限之前好歹留给了徐家一个遗腹子,周氏也总算有了嫡子傍身。周氏每每想起这些前尘往事,对着徐谨那张酷似其母的脸就不免更加厌恶起来了。
  那个歌姬不但能歌舞,还善辞赋,当年在教坊颇有才名。徐谨似乎继承了生母的一切优点。幼时便是明眸善睐,唇红齿白的美少年。成人之后更是长身玉立,五官秀美,尤其是微微上翘的嘴角让人不自觉的心生欢喜亲近之意。尴尬的身份,没有让他猥琐自鄙,反而养成了安静内敛的气质。外出之时,常有妇人女子望之驻足,留连不舍离去。
  徐谨在学业上则是如他父亲一般天资极佳,更兼后天勤奋好学,十六岁就县试,府试,院试一路顺利过关,还取得了一个月六斗米的廪生资格。徐老太爷欣喜异常,直道祖宗保佑,开始对徐谨青眼相看。还给他娶了妻,分了个院子。徐谨从那时起算是成了家,立了业,有了自己的一方小小天地。
  婚后徐谨和慧娘对周氏恭敬有加,礼数周全,族人无不赞他们夫妻一声:“既孝且贤”。慧娘生辰的寿桃自然也是要给周氏送去的,既是个吉利彩头,也是求长辈施福庇佑之意。
  “娘亲,是不是又想爹爹了?”书儿促狭地笑着道。
  “你这个鬼丫头,又拿你娘亲开心了。”慧娘装着生气,把书儿的胳膊轻轻地甩开,反问道:“难道你不想爹爹吗?”
  “想啊。怎么不想。只是没有娘亲厉害吧?”书儿才不上当呢。说着话就要往蒸锅的笼屉里摆刚拿进来的生面寿桃。
  慧娘过来帮她,继续逗着女儿道:“好哇。等你爹爹回来我就告诉他,你没有很‘厉害’的挂念他。他以后也不用很‘厉害’的疼你了。”
  “娘亲,我不和你说了。”书儿其实很想念爹爹,想知道爹爹什么时候能送信回来。小时候她会经常缠着娘亲问“爹爹什么时候能回家”。而现在当她和娘亲说起爹爹的时候,已经知道懂事的不再去追问了。
  该回来的时候,爹爹自然就回来了。
  “好了好了,别闹了。看天色,你弟弟和秦三叔也快回来了吧!”慧娘说着话,盖上了蒸锅盖子。书儿弯下腰给炉灶里添了一根小臂粗的劈柴,便坐在小杌子上拉起了风箱。灶里火苗“腾”的一下旺了起来,火光映在书儿的脸上,愈发显得她红润可爱。
  “对了,”慧娘想起什么,问书儿:“你知道秦三叔和臻儿过夜的山洞吗?”
  “不知道啊。”书儿看着灶里的火势,边调节着力度,边答道:“爹爹去看过的。说是既宽敞,又干燥,地点还好。秦三叔还扎了篱笆,安全得很。这才允许弟弟跟着狩猎时在山里过夜的。这些爹爹不是也和娘亲说过吗?弟弟倒是跟我说过,可是我也弄不清楚啊。娘亲不放心吗?”说到这儿,书儿有些不好意思了。因为书儿姑娘聪明好学、样样能干,却唯独有一个短处:路痴。
  “娘亲放心。只是白问一句罢了。”慧娘道。儿子在外,哪怕知道一切都准备得万全周到,做娘亲的还是不免要多思多虑啊!
  “娘亲……”提到弟弟和秦三叔,书儿忽然欲言又止。她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出来:“前儿个女儿去招弟那儿去送鞋样子。招弟和我说,村里又有人嚼舌头了。”
  “这回说的什么?”慧娘微微皱了皱眉头,语气平静的问道。这村里总有那么几户人家,他们家过得好则是风言风语,过得不顺了则是冷言冷语。她嫁给徐谨也十多年了,早就不生气了。只是如今这些不中听的闲话时不时的传到儿女耳中,却是慧娘不愿意看到的。好在一双儿女都是聪慧且贴心,并不太会因为外人的话而起龌蹉。
  “这次是说咱们由着秦三叔那个‘粗汉’带着臻儿上山下河的。好好的读书人的孩子硬是给带成个野人了。”书儿说道‘粗汉’两个字时,不屑地撇了一下嘴角。
  “那你觉得你秦三叔是粗汉吗?”慧娘看着书儿样子有些好笑。她一边故意问她道。
  “当然不是。”书儿想都不想地答道;“秦三叔的本事大着呢。他好像什么都会做,什么都懂。还会讲好多好听的故事。爹爹都赞他有内秀,深藏不露呢。”
  “哟,咱们家书儿这么崇拜秦三叔呢。”
  “当然。唯有德与才可服人。秦三叔是个德才兼备的君子。”
  “那这事儿你怎么看呢?”慧娘还是有些不放心,不想这些混话影响书儿对事情的判断和做事的心情。
  “不理它就是。爹爹早就教给了我们姊弟寒山和拾得两位大和尚的故事。”书儿略一回想,便一字一句地背了出来:“寒山问:‘世间谤我、贱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
  “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慧娘接着答道。
  母女两个默契地相视一笑。
  书儿又道:“娘亲,我做得到忍他,不要理他。可是由他,敬他却是很难做到啊。”
  “那是因为拾得是个大和尚,而你是个小姑娘啊。即便是娘亲也难做到呢。”慧娘安慰书儿道:“娘亲只做得到自家过自家的日子,做到身正就不怕影斜。听蝲蝲蛄叫还不耕地了吗?我的孩子将来可不能是个只读死书,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无用书生。”
  “就是就是。臻儿从小跟着秦三叔渔猎、练体,个子高,跑得快,小小年纪就能干的很呢。”书儿满口的赞同:“那我以后再听到这种没意思的闲话就不回来和娘亲学了。”
  “好书儿,小小年纪就想要替娘亲遮风挡雨了。”慧娘一脸的欣慰:“不过,还是要和娘亲说的为好。如果只是闲话听过就算了。如果真的有恶意,爹爹和娘亲也好早做应对。”
  “恶意?”书儿有些奇怪。涉世未深的她还难以想象人世间会有何种不善之意。
  慧娘有些后悔说的重了,忙道:“哦,还记得上次你做饭时,不小心把手指割了个小口子吗?娘亲当时就给你用了药,拿干净的布条包上,不去碰水。那伤口第二天就结痂了,没几天就愈合了不是?可是如果咱们放任不管,还继续洗衣洗菜的,那……”
  “那手指头可就烂了。嘻嘻嘻。娘亲我明白了。”书儿笑得面如春花绽放,接着道:“我也愿意一直同弟弟一起,跟着秦三叔一起学本事呢。可惜我现在大了,爹爹要我呆在家里和娘亲学管家和女红。哎……”说到这儿,书儿不觉有些丧气,拉着风箱的手也不觉慢了下来。
  慧娘见了自然明白女儿的心情。只是女孩大了,就要呆在家里收性子,学家务,自古皆是如此。再想到没几年女儿就要及笄了,再一眨眼就出门子嫁到别人家去了,到那时想要见一面都不容易了。
  慧娘的心中不免有些五味杂陈,看着如含苞欲放的花朵般的女儿竟一时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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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书如新芽的小树,希望能得到书友们的关照和爱护。绝不太监,放心收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