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括发以麻

  徐家东院正房的暖阁里。张鹏和徐致浩来正在这儿和臻儿说话。
  “臻儿,你大病初愈,还是上床靠着些。咱们说了这么久,你就这么一直坐在,是不是还有些不舒服啊?可别累着了。”张鹏坐在臻儿的床尾处,一身粗麻缉边的齐衰孝服。从清净庵遭劫那夜起,连日的奔波忙碌,没日没夜的守灵迎客,这个从来是精力充沛、身强体壮的少年脸上也现出了疲惫的模样。
  “可不是。自从你病了,我这心一直就吊在嗓子眼儿呢。看到你退烧了,我才放心了。你可得小心着些,别再病了。”说话的是徐致浩。他的脸色还要差,跟张鹏同样的一身齐衰,但他看起来更加憔悴,眼窝子都深陷了进去。
  因为这场大“病”,臻儿明显的清减了。原本肉乎乎的小脸蛋不见了,眼睛看起来出奇的大,下巴也尖了出来。
  他正坐在床沿上,低着头,嘴唇紧紧地咬在一起,一言不发。他身上宽大的无袖短褂子显得两条小胳膊细细的,褂子里面也感觉空空荡荡的。床前的衣架上,搭着一身齐衰孝服,那尺寸大小一看就是给臻儿准备的。
  徐致浩说了半天话,见臻儿只是坐着不动,便有些沉不住气,说道:“我母亲体谅你大病一场才好了些,一直也没有叫你到前面去。可你要是觉得好些了,总要去给太爷爷磕个头啊。臻儿,听话,把孝服穿上随咱们过去吧!”
  前几天翠柳给臻儿送来这身孝服的时候,他马上就提出了异议。为老太爷服孝,作为重孙子的他只需要服齐衰便可;可是臻儿同时也失去了娘亲,为母服孝是要穿最重的斩衰之服的。
  当时翠柳便劝了臻儿,说是老爷和太太们的意思,慧娘已经是出家人了,早已跳出三界之外了,所有的尘缘自然也已经是斩断了的。没听谁说过佛祖得道升天的时候,他的家人还要给他办丧事,服重孝的。
  臻儿当时就表示反对。他不管别人怎么想怎么看,他只知道慧娘是他的娘亲,他是一定要为母服斩衰的。
  翠柳回去和太太们学了臻儿的话,众人都道不过是小孩子钻了牛角尖了,加之小孩子养病的时候,多少都会被惯得有些任性,不用理他自己就好了。
  随后几天,翠柳又伙着几个嬷嬷过来,七嘴八舌地轮流劝说的一番。只是无论他们再如何的苦口婆心,或是舌绽莲花,臻儿始终缄口不言,只是坚决不肯接受那齐衰孝服。众人只能无功而返。
  二太太冯芗病着;大太太周氏只想着为徐谨的新夫人卖个好,却不想出这个头;几个爷们则因为臻儿刚从阎王大门口打了转儿回来的,不好对他用强。是以直到今天还僵着。
  当张鹏两个一起过来找他的时候,臻儿就猜到了他们的来意。虽然这表兄弟两个都很关心臻儿,可是臻儿一想到徐老太爷说过的话,想到就是为了徐家和徐家的后代才逼着娘亲出的家,这让他无论对徐家还是徐家的后代都亲近不起来。如果不是为了他们,他怎么会没了娘和阿姊。
  如今徐家人不想让他为娘亲服斩衰重孝,休想!
  偏这时徐致浩又道:“母亲体谅你,你也要体谅体谅我母亲。她前一阵子的病就没好利索。这些天操持太爷爷的后事,家里家外,大事小情,哪一天不是几十上百件的事情等着她去做、去拿主意。就这样,母亲她还把你留在身边,衣不解带的照顾你,把你硬生生的从阎王爷手里给抢了回来。这头七才过,她老人家就累倒了。不就是个孝服吗?你能不能听话一点,体谅体谅她,别让母亲再烦心了不行吗?”
  听到徐致浩提到“母亲”,臻儿蓦的抬起头来,也不说话,只盯着徐致浩看。徐致浩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刚想说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却见臻儿跳下了床,光着脚走到一张放在暖阁东北角的小书案前。这书案本就是当初徐致浩兄弟小时候用的,高度只在臻儿的腰部。
  臻儿显然已经熟悉了案上文房四宝的摆放,径直拿起了倒插在白瓷红鲤跃龙门笔筒中的一柄裁纸刀。
  徐致浩忙道:“臻儿,你要干什么?把刀放下。”说着便要过去。
  张鹏却是猜出了他的意图,拉住了徐致浩,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臻儿伸手把衣架上的孝服拽了下来,开始用手中的裁纸刀破开粗麻孝服的缉边。粗麻又粗又硬,裁纸刀开刃钝拙,割了好多下才只断了一根,开了一个小口。臻儿干脆把裁纸刀扔到床上,开始拿手去拼命的撕开那个断口处。
  那粗麻线随着一次次的撕扯,在臻儿手指头里勒出了一道道又深又红的印子。断口越开越大,臻儿的手指也磨得破了,血珠子染到了粗麻上。
  张鹏实在看不下去,一把拉住了臻儿,从靴筒中抽出了一把短小匕首递给了他。臻儿看了张鹏一眼,默默地接了过去。匕首刃口锋利,臻儿手里有了利器,几下子便把孝服的缉边都拆开了。
  臻儿倒转刀柄把匕首还给了张鹏时,看着他迟疑了片刻,张鹏心中一喜,以为臻儿要说话了。谁知臻儿又垂下了眼帘,转身用双手拎着孝服的衣领在身前一抖,振臂把它穿在了身上,然后捡起一根麻线缠在了发髻之上。
  斩衰,括发以麻,为母服丧。
  自始至终,臻儿未发一言。
  粗麻无缉边的斩衰孝服终于穿了在小臻儿的身上。他神色愈发的肃穆,似乎这身孝服有千斤之重。
  “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好啊?长辈们可都等着你一个呢!”一个说话漏着风的声音在外间响起,话音未落,徐致修便晃着膀子走了进来。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臻儿的背影明显的一僵。张鹏两个也都看着他不说话。
  “这不都穿好了吗?那就快走吧!”徐致修看到大家的样子,也不生气。他刚刚为了臻儿的事儿,被家里被长辈们教训过,还被禁了好几天的足。所以现在做事说话都收敛多了。
  徐致修干脆来到臻儿的床前,以一种自认为很亲切的语气道:“小五,上次那件事是大兄做错了,对不住你。大兄前儿个不是都跟你赔不是了吗?你要是还怨大兄的话,要不你也把我绑到柴房关一夜,我保证乖乖地让你绑让你关。”
  张鹏和徐致浩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心中都是有些无奈。徐致修的性子最近真是改了不少。只是这话说的还是不太靠谱,也不知道他这是劝人呢,还是在揭人伤疤。
  徐致修毕竟也只是个少年,从小被骄纵着长大,跋扈惯了。要是不顺着他让受了气,他就得加倍报复回去,心里才能好受。但是以前无论怎样打闹,也没有闹到了差点出人命的地步。何况出事的还是自己家堂弟。这次可真把他给吓坏了,对他也是个教训。
  徐致修见臻儿老是不看他,也不说话,才有些急了。现在二太太病了,周氏便出来协理,借口人手短缺,免了徐致修的禁足,经常派给他些差事做。虽然大多是当传信的和跑腿的,徐致修还是干得有声有色。毕竟上令下达,命令是从他口里说出来的,然后看着一众管家、小厮、丫鬟、婆子被他支使得团团转,心中很是志得意满。
  可是到了这里,臻儿却是不买他的帐,让他感到很受挫折。少年人的好胜心一起,便想到了刚才周氏几个说的一件大事儿来,对臻儿道:“小五,你知道刘举人家的那个刘欣睿吧?他今天来接书儿的灵位了。要以他正妻原配的身份迎入刘家祖坟呢。”
  臻儿一听到阿姊的名字,蓦的抬起头来,一双大眼睛盯着徐致修,一脸的难以置信。
  徐致修见臻儿终于理他了,自以为说对了话,继续道:“不骗你。就在你们那个小院里。二伯爷,父亲和母亲都去了……哎,小五,你去哪儿?”
  徐家大院依然是挂白幡,掌白灯笼,牌匾上亦遮着白孝布。虽然是盛夏里的正午时分,单看这白不呲咧的大门,居然让人有了十冬腊月的肃杀之气。
  老太爷的头七已过,徐家大门之外不再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该来吊孝的人基本上都来过了。徐家本是独支远迁,没有什么亲戚族人帮衬,而丧事期间外人无事不会来登门打扰,所以徐家的门房徐老辰乐得偷懒,独自坐在大门的阴影里躲着太阳。
  暑热难当,徐老辰无聊得昏昏欲睡,想着自家床底下那一千多个大钱和一两多的散碎银子,不禁吞了口口水。他一个山里乡绅家的门房,从来没有收到过这么多的赏钱。家里有了余粮,这盹都打得惬意。
  得了外财还得藏着些。最让他得意的是,他一个山里人,去过县城次数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可在徐家丧中,仅仅数日之内,不但见到了县太爷,连府尊大人的尊驾也接过了。这世面见识的可大了,以后和家里婆娘,亲友邻居也有得夸口的了。
  只可惜徐家只有一个老太爷啊!“呸呸呸。”想到此处,徐老辰深感罪过,连忙俯身朝地上吐了几口唾沫,才又靠回到墙上,闭着眼睛咂了咂嘴,遗憾地想到:“可惜书儿小娘子的事儿是在她那个小院子那边办。不然的话,亲家大老爷的赏肯定少不了。”
  “臻儿,别跑!”
  “臻儿你等等!”
  院子里面传来了少年人的喊声,紧接着只听见“咚咚咚咚”纷杂的脚步声朝着大门而来。徐老辰一个激灵,“嘭”的站了起来,还没来得及摆出低头垂手而立的标准姿势,便见一道白色的影子在眼前一晃,臻儿小少爷已经跑了过去,出了门向西一拐,片刻便没了踪影。
  紧接着,张鹏和徐致浩也跑了出来,身后是他们各自的小厮;一连串儿的追着臻儿去了。徐老辰以为这就跑完了,谁知徐致修也喘着粗气颠儿了出来,他身体肥胖,实在是跑不过那几个。
  徐老辰觉得奇怪,挠着脑袋小声嘟囔着道:“不是说臻儿小少爷病得要死了吗?怎么还跑得这般的快。这些少爷们都追不过他。”
  这时候,大房的一个管家又跑了出来,嘴里喊着:“赶紧套车,都快着点儿,大太太要出门了!”
  “啊!”这回徐老辰几乎惊掉了下巴,周氏可是很多年都没有出过门了。今天这都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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