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奇货可居

  只听周氏慢悠悠的开口道:“以前父亲大人在的时候,万事都是他老人家为咱们小辈操心。那是咱们做小辈的无能、不孝啊。如今他老人家驾鹤仙去了,咱们两房凡事便都要亲力亲为了,可也要做得明白妥当,才能不辜负他老人家对咱们的爱护啊。我忝为长房长嫂,说不得了,自然要多操一些心。”
  周氏拿起帕子试了试眼泪,借机偷看了一下徐立嗣的脸色,接着说道:“我的意思是借着这个机会,把我们大房的账本子拿过来,谏儿已是而立之年,谨儿也有大出息了,大房的事儿总不好老是让二弟代劳啊。”
  “大嫂子,父亲刚刚过世。这个时候提分家不合适吧?”徐家二老爷徐立嗣语气中明显带着强压着的怒气。只见他一身斩衰重孝立于堂中,双目赤红,眼窝深陷,黑着脸,还真有了几分气势
  周氏却并不为所动。盖因她是眼下徐家辈分岁数最大的人,没人能把她怎么样了。
  她拿着乔只不说话,拿着一条素帕子,装模作样的擦了半天眼睛后,才抬起头来,正看到对面冯芗的身后高高矮矮的站着好几个男丁;又看了一眼冯芗下手坐在的徐立贞身后,是站得笔直,忙碌了一天却丝毫不显疲态的张鹏;再看看自己身后又干又瘦的一根独苗徐谏,心里一阵的不舒服。半晌才开口应道:“瞧您这话说的,欲加之罪啊。我什么时候提过分家两个字了?我正是说因为现在没有分家,所以丧事的开销自然是公中出的。我不过是提出要看看账本子而已。毕竟我们大房名下的田产铺子也都是你们二房管着呢。亲兄弟明算账,该我们出的,一分一厘也不会少的。虽然没有分家,可是大房和二房毕竟隔着房呢,我不会到你们东边儿去指手画脚,咱们西院的事儿自然也是关起门子来自己解决了。嫂子我说的可有什么不对的吗?”
  当初是因为周氏不善经营,又太宠溺儿孙,由着他们大手大脚的花钱。徐谏年轻的时候就经常直接去铺子里管掌柜的要钱花,不给他还打人。后来有一次居然私自做主把临江的五十亩水田抵押了出去,据说是要做什么一本万利的大买卖。结果是被人骗了财又丢了地。
  当时的情形可真是鸡飞蛋打,一地鸡毛。周氏连哭带闹的,说的就说他们寡妇失业的多么不容易。还是徐老太爷夫妇做主替他们赎回来了田地,但是也同时把经营权收了回来,交给二房统一打理,大房就等着分红即可。
  现在看来,有人把当初的不堪和荒唐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吃不记得打啊!
  周氏也不是不知道当初是为了他们好,只是心里仍然是疙疙瘩瘩的:毕竟谁年轻时没犯过错呢?总不能因为这个就一辈子不能自己做主仰人鼻息了吧?如今她觉得儿子长大了,不再像过去那样胡闹了,正是应该趁着这个机会把这些挣钱的营生都收回来,大房也该有了大房的威风和样子了。
  “大嫂子,父亲他老人家去的急,没能把大家召集到一起留下遗言。但是他老人家生前曾经多次提及过,所以他的意思咱们都是知道的。”徐立嗣从昨天清净庵出事,就一直忙着救援和善后,没想到自己父亲也突然离世,他累极痛极,嗓子都哑了。可是周氏是长嫂,现在父亲的丧事最重要。报丧的家人都已经派出去了,虽说正式开丧在三日后,但是估计明天午后就开始陆续有人,是为帮衬。这都是要安排住宿饭食的,这些多是亲近之人,尤其不能慢待了。
  待开丧之时,在吊唁的亲朋好友、本地名流面前,更不能失了徐家的面子。因为徐谨的缘故,县尊是必到的,恐怕府尊大人屈驾前来也为未可知。徐老太爷的丧事可是在今后数年甚至十数年,只要提到徐家都会被说道的大事啊!
  是以徐立嗣只想把一切今早的安排妥当,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冲突和任何的节外生枝,只能耐着性子解释给周氏分说。
  “你们知道,我可不知道。”周氏打断了徐立嗣的话:“我们寡妇失业的,几十年为先夫守节,轻易不出二门。我们怎么知道平日里老太爷都说了些什么。如今他老人家就这么去了,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啊。我的老太爷啊!呜呜呜……”
  “……”徐立嗣一阵急怒攻心,面对着如此既愚且贪的长嫂,强憋着骂人的冲动,一时竟然瞠目结舌,数不出话来。
  冯芗见了赶紧站了起来,先拉住了自己丈夫,以目示意,让他稍安勿躁。才转身对周氏赔笑道:“大嫂子,父亲大人刚刚去了,一切自然要以他老人家的丧失办得妥当不失身份为重。大嫂子的店铺田产,我们当初就说过能力有限,是父亲大人和大嫂子一起亲自把账本送了过来,我们才勉为其难的接了。为的不过是替老太爷分忧,不辜负大嫂子的信任罢了。如今一转眼也过了这么多年了。谏哥儿不用说是出息了,就是修哥儿都长大了。我们也有些岁数,就是想继续帮助大嫂子,也精力不济了。我们这就叫人把账本整理出来。待父亲大人的丧事做完了,连同丧礼的明细都一同交给大嫂子。大嫂子看可行否?”
  其实,冯芗是想说那干脆丧事就你们大房主持好了。只是自己家这个二老爷是个实心眼的,怕是不能配合好她。如果话赶话的真的让大房做了主事,出了什么岔子,二老爷还是要埋怨她,说她不该把责任推到大房。眼下冯芗也只能忍着气,先把老太爷的后事办圆满了再说了。
  “看你这话说的,好像嫂子我不相信二弟和二弟妹似的。我不过是担心如今秋粮未收,徐家商队又还在路上,担心丧礼的花销会捉襟见肘啊。要是委屈了老太爷,让外人说道徐家,可就是我们做晚辈的不孝了!”
  “老太爷自己的体己就已经够了。无论是棺木还是花销,他老人家自己早就准备好了,父亲他一心为儿孙打算,从来不会让我们作难的……”徐立嗣说道此处,语气又哽咽了。
  周氏心道:“老太爷有体己,我又不知道;老太爷的体己究竟用在丧礼上有几分,我就更不知道了。”
  她正要继续掰扯下去,身后的徐谏捅了捅她的后背:“啊?啊!”周氏想起来了,还有重要的事儿没说呢。
  “二弟,二弟妹,”周氏难得的斟酌着说话:“先夫去的早,我一把屎一把尿的,把谏儿从一尺长长的小人儿拉扯到这么大,不容易啊。呜呜呜。”
  徐立嗣看了眼冯芗,心道:“守寡不容易我承认;这拉扯大孩子怎么不容易了,丫头婆子奶娘一大堆围着你,父亲母亲又额外帮衬着你们。如今诉起苦来是什么意思?”
  冯芗却是一下子就明白了周氏到现在为止的这一顿闹,怕都是为马上要说的事情做铺垫呢。心里冷笑一声:“戏肉来了!”
  果然,周氏继续抹着眼泪说道:“父亲去世,儿子不能为父亲守制,则有孙子代父承重,我们家自然是由嫡长孙徐谏来服这斩衰之礼了。”
  这话一出口,不但徐立嗣夫妇,连一直没有说话的徐立贞以及一屋子的人都面面相觑,觉得真是不可思议。
  徐立贞是出嫁女,在这种场合以旁听为主。她冷眼旁观,也多少明白了周氏把徐谨当做奇货可居的意思。想到老太爷嘱咐她照顾臻儿,可是照周氏的打算,怕是不会那么容易让她把臻儿带走。毕竟老太爷只有对她一个人单独说过这话。不过她也不深着急,只想着等徐谨回家时再做打算。
  这次连冯芗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相劝了。要知道当初徐家大爷带了外室回家,周氏与其不但恶语相向,还动了手,闹得撕破了脸,闹到徐家大爷坚决不再进周氏的房。所以周氏才在万般不情愿之下,被徐老太爷夫妇劝说开导着,把徐谨养在了自己名下,所以徐谨在族谱上是正经的长房长孙。
  至于后来周氏怎么让徐家大爷入了她的房、怀上了徐谦,其中内情则不足为外人道了。
  周氏有了徐谏之后,徐谨的地位就更尴尬起来,受了不少明里暗里的委屈和排挤。只要不太过分,勉强可以归于“长者赐”的范围,徐老太爷出于种种原因也没有多加干涉。是以随着时间的流逝,怕是连徐谨自己都忘了,他原来在族谱上还是徐家的长房长子呢!
  可是如今时移事异,形势不同了啊。徐谨的权势眼见着就起来了,他不仗势欺人就是好的了,怎么还会有人觊觎本来就是他的东西呢?
  正当众人都在腹诽这周氏如何的不识时务,周氏又接着说道:“我这也是为了谨儿着想啊。”
  听到她忽然口称“谨儿”,听者无不一阵恶寒,起了鸡皮疙瘩。
  周氏并不在意,只顺着她和徐谏商量好的套路说了下去:“谨儿刚刚高中入了官场,又娶了阁老的孙女,从此那是要前途无量,官运亨通啊!可是如果作为长子替他父亲为老太爷承重的话,是要服斩衰,那也是要丁忧三年的。那样的话,等他在回到京里去,黄花菜没准都凉了。再说他回家住上二十七个月,他那新夫人回不回来呢?回不回来他那小院肯定都是住不得了的,到时候……”
  正说着,周氏忽然一扭身子,对着身后的徐谏道:“你又扯我衣服干什么?”
  她身后站着的徐谏唬得一哆嗦,立时收了手,心道:“还不是看你越说越离题吗?”场面顿时有些尴尬。
  可是徐谏确实有些小聪明,面上的反应及快。只见他眼珠一转,马上想出了说辞,口中分辨道:“儿子恐怕不缉粗麻伤到母亲后颈,是以为母亲扯开些。”说着,面带哀色,把手放到周氏肩上,轻轻的抚慰着。
  作为儿媳妇的周氏穿的是不缉边儿粗麻孝服,支楞出来的麻线既粗且硬,的确把周氏的脖子都磨红了。
  周氏费力的转了转头,可是实在是太胖转不动多少,只好略侧着脸对徐谏道:“我的儿,难为你对母亲这么孝顺。我这些年也没白苦守着了。”说着竟然真的掉起泪来。
  冯芗看了心道,得知老太爷过世时的干嚎和此时无声的眼泪真是大不相同啊。她是个心有七窍的玲珑人,最初的惊异过去之后,便轻易地推断出周氏此举的目的:一是为了拉拢和控制徐谨,二是为了和二房抗衡,在分家的时候不至于因为被边缘化了多年而少了说话的分量。
  周氏的举动看似莽撞其实也算是一招不错的棋。大房一直势弱,如今徐谨出息了,自然是要往怀里拉的。但是怎么拉却是很有学问了。如果只是一味的示好,热脸贴了冷屁股的可能性更大。毕竟当年大房没少刁难徐谨。
  周氏是在通过一系列的计划来强调和巩固她身为嫡母的地位。她站在礼法的高度,徐谨不管心中如何想他,面上却不得不尊她为唯一的长辈。
  至于谁是嫡长子谁来做承重孙,反正徐谨是要回来奔丧的,到时候让他自己选好了。无论怎么选,周氏都是获益者。只是,那徐谨可不是个易相与的。周氏的棋路再妙,也得棋逢对手的时候才好用。段数要是差得太多了诶,且看着吧!
  那边徐立嗣还没有明白过来,还在说:“大嫂子,您这样不妥吧!毕竟谨儿是上了族谱的啊……”
  “哎呀,二太太晕倒了。”
  “二老爷,快……”
  徐立嗣止住了话头,回头就见冯芗已经倒在椅子上,一手支头,双目紧闭,赶紧过去查看。
  徐二老爷刚刚走到冯芗身边,二太太就幽幽地睁开了眼睛,抬眼看了徐立嗣一眼,便又垂下了眼帘,弱弱地道:“怎么竟一时头晕了。”
  “嫂子/婶子/婶娘……定是操劳太过了!”众人呼啦啦的围了过来,纷纷表示关心,把个周氏弄得一时摸不到头脑,和徐谏两个面面相觑。
  徐立贞也正要过去,忽然张鹏拉住了她,对她耳语了几句。徐立贞听了脸色一变,目光不善地看向了周氏。
  ******************
  感谢书友youkili73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