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少年志

  经过大半天的高温蒸腾,清净庵已经全无清净之意。空气中散发着令人作呕各种焦糊腐败的味道。两个身量颇高,一色的箭袖劲装,扎着四指宽的牛皮腰带,着牛皮短靴的年轻人从烧得只剩下石头墙壁和柱子的大殿里疾步出来,找了个上风口站住,扯下了蒙口的手巾,不由得立时张大了口,贪婪地深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
  这两个人正是张鹏和徐致浩。张鹏剑眉星目,高大挺拔,腰带上则挂着边军军官常用的精钢宽背刀。徐志浩面如满月,肩宽腿长,腰上配一柄青锋剑;他们这身行头还是张承志在家的时候给小辈们置办的,没想到边关烽火未起,家门却遭不幸。
  他们两个在村口布置了人手,一直守到天光大亮,终于等来了从山上送信的家人徐平。知是贼人已去。两个人商量了一下,便把警戒的任务交给了两个管家,赶上山来把徐家两个长辈换下去休息。当然两个年轻人也急切地想知道庵里到底是怎么个光景。
  他们听过徐平说的惨状,自以为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当他们真的身处其时其境,却还是被眼前阿鼻地狱般的情景震惊了。
  烧得漆黑,依旧冒着黑烟的断壁残垣中,堆满了受害人的遗骸。这些遗骸有的几近成灰,稍一触碰或是震动失了形状,彻底灰飞烟灭;有的却只烧焦了皮肉,尚有内脏流淌出来,让人目不忍视。两人和民壮们一起,费了半晌的功夫才把还有囫囵个尸体分拣开来,用她们的衾被一一裹好,再抬到大殿废墟前的空地上排好。至于已经烧成了灰,根本无法辨认的,就只好都收拾到一起了。
  “爹爹和兄长都和我讲过边镇被鞑子破城后的惨状。我直至今天才能体会他们的话中之意啊。”张鹏声音沙哑。他从后半夜开始召集民壮,调度指挥,到现在已经喊破了嗓子。这个本就是一心科举少年,如今亲眼见证如此惨事,亲身经历惨事的善后,已经是后悔平时疏于对民壮的训练。他因此不但坚定了悬梁刺股的决心,一定要金榜题名,将来要做一个包龙图,狄梁公那样断案如神、惩奸除恶的能臣;更是要文武双修,需要的时候以文官领兵亦能沙场却敌。
  “阿兄,你说着会是谁干的呢?咱们这里太平得很,左右强盗不会从天上掉下了啊!”徐致浩一向佩服张鹏思维敏捷,此时亦是想听听他的判断。
  “这也正是我不解的地方。”张鹏的皱着一双剑眉,神情肃然:“首先,强盗,咱们就先假设他们是强盗吧!强盗显然是翻墙而入,然后打开的大门。清净庵墙高近两丈,可是墙头没有发现用飞爪的痕迹,墙外也没有梯子。你可以说他们是搭人梯进来的。只是我发现那墙头上的瓦片完好无缺,没有一块被碰到地上……”
  “你是说……那钟楼轻易得被破也是一样的疑点。”徐致浩脑中忽然灵光一现,似乎明白了什么。
  “对。”两个从小玩到大的兄弟很有默契。张鹏接着道:“钟楼楼高门重,窗户上都有木栏。警钟却只来得及敲了两下……这回我倒是真的发现了飞爪留下的印记。还有慧娘婶子的房门却是被蛮力破门而入的,并非用撞木撞开的”
  “我徐村附近竟然出了这么厉害的一只强盗吗?那咱们回去可得跟太爷爷和二爷爷报告,然后得把民壮再全力训练起来。”徐致浩听到张鹏的分析,不由得为徐村未来的安全担忧。
  “怕是不那么简单。”张鹏摇了摇头,面色更加严肃:“虽然他们拿了不少庵里的值钱的东西。可是他们如果真的是为财而来,为什么没有仔细搜过?几位老师傅都有多少有些私房,都没有被动过。按说他们在放火之前有足够的时间,把这些东西或是找出来,或是从庵中之人的口里拷问出来。可是他们并没有这么做。”
  “你是说他们只是随便拿了些东西,做出为财而来的假象?”徐致浩惊道:“可那又是为了什么啊?”
  “而且,他们没有仔细找过财物,却是仔细的搜索过书儿。根据慧婶子禅房窗外的各种痕迹判断,慧婶子应该是把书儿藏到了窗外。可是慧婶子的房上的瓦片有很多损坏,外墙的椽子窗框都有各种飞爪或是刀剑的划痕。更重要的是外面的老松的树皮树枝都有新近的掉皮和折断,这说明书儿和凶手有过打斗和挣扎。”张鹏越说脸色越说凝重,说道最后语气已经有些哽咽。
  徐致浩也被他的推断惊到了,想象着书儿该是经历了怎样努力的求生,在最后被歹人发现时有时怎样的恐惧和挣扎。他的眼圈也红了,胸中如同压着一块大石一般的难受。
  张鹏摇了摇头,道:“可惜咱们来的时候,庵里的地面已经被村里的民壮踩得一塌糊涂,无法辨认了。不然的话,应该能得到更多的线索,至少应该能推断出他们的大概人数。”
  “真恨我自己没本事,不能找出凶手,为慧婶子和书儿报仇。阿兄,让我以后和你一起练武训练民壮吧!”徐致浩恨恨地说着,回首看了一眼还在清理的大殿:“母亲佛经中的炼狱也不过如此吧。”
  “好!有志气。致浩,仇,会报的。只是如今天气炎热,这些遗体还要尽快入土为安才是。”张鹏重重地拍了拍徐致浩的肩膀,也回过身去,看着还偶有缕缕黑烟腾起的大殿废墟,眉头几乎拧在了一起。
  “只是没法子分辨出哪一个是慧婶子,所以才迟迟没有下葬。后面的大冢已经挖得差不多了吧……尽管也没法子知道确切的遇难人数,但应该是没有幸存的人了。可怜慧婶子拼力要保全书儿妹妹,却还是让这些天杀的强人给搜了出来……”
  经过几次三番的仔细搜索,甚至房顶,地窖都没有放过。最后才在悬崖边上发现了些许线索。只是破碎的窗户,打斗的痕迹,带来的都是绝望!
  “依我说,在庵后面挖好大冢之后,再在其旁单为慧婶子和书儿妹妹起一个衣冠冢,可供祭祀之用,亦可以让亲人有凭吊哀思之所。”张鹏显然已经深思熟虑过了。只是提到书儿的时候,还是免不了心中一绞。
  大家都还小的时候,书儿在天好的日子里都会同秦三和臻儿一起出门,或是上山采摘,或是到江边看着秦三教臻儿洑水。因而他们常常可以遇到。大宅的堂兄弟们都很喜欢这个美丽大方,举止得当,机智诙谐还不娇气的妹妹。书儿又是徐家两代中唯一的女孩儿,男孩子们自然对她有一种爱护照顾的欲望。尤其是徐致浩和书儿同岁,只是他月份大些。所以他尤其觉得自己这个妹妹是个难得的。
  如今昔日的孩童都长成了少男少女,各自的家长把他们都分别拘在了家里,或读书或学女红。他们和书儿只是在年节生辰等特殊日子上才能见到了。他们上次见书儿还是过年的时候呢。后来虽然有过两个生日宴,书儿却又因为家里的变故缺了席。
  “阿兄说的对…娘亲昨儿个还告诉我书儿的亲事刚说定了。男方你应该见过,也是县学里的生员,刘家的老二刘欣睿,是个不错的人。”
  两个人的眼神交汇,马上又转开,不约而同地望向远处重峦叠嶂的群山,不由自主地想到书儿的音容笑貌,心中禁不住齐齐为之悲哀叹息。他们明白书儿十有八九是在大殿里和慧娘一起遇难了。即使活着,怕也是被贼人所掠,再难见面了……这个妹妹本应该有平安喜乐的未来,相夫教子甚至富贵封诰。结果现在,她怕是连家都难回了。
  他们都不敢深想,更不敢述之于口,只怕这话一旦出口,便成了出口禅,再也无法挽回了。他们年轻飞扬的心第一次感到如此的沉重,压得他们几乎难以呼吸。
  他们无法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更不知道此时臻儿就躲在他们所在的高台下面,把他们的对话听了个一字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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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几章的时间线会有一点蒙太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