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夜半钟声
门扇打开,一个身长玉立,眉目清秀的年轻人出现在她的眼前。只见他落落大方的深施一礼,温柔的声音从他那不点而朱的唇中清晰地飘了出来:“学生姓徐名谨,久闻赵先生博学,好文章。今冒昧来访,欲向其请教学问。还请小娘子勿怪晚生莽撞。请问令尊大人在否?”
说话之间,春风轻轻拂过,徐谨的一袭青色长衫在风中如碧波荡漾般微动着。当几瓣粉嫩的落花飘落在他的肩上时,他不经意的抬头看一眼漫天的桃花,春光花色映着他白皙无瑕的脸庞,一双毛茸茸的鹿眼里,亮晶晶双眸如琥珀一般流光溢彩,阳光半透过的嘴唇是温暖的红玉色,微微上翘的嘴角让人感到说不出的亲和。
见她不说话,徐谨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又道:“晚生徐谨前来拜会……啊,令尊想是外出了?如此是学生唐突了。请代为向令尊问候,学生改日再来登门求教。”说罢又施一礼,便欲转身离去。
“别走。”慧娘失声叫道:“你留下,不要走。”慧娘心中对自己道:“留下吧,我是欢喜你的啊。”
徐谨闻言止步,回头看着慧娘,眼神深邃,仿佛看透了了她心中所想。慧娘羞怯了,便欲躲到门后。谁知那少年忽然又是展颜一笑。不知为何,这一笑却好看得有些诡异。
慧娘正待要问他是欲去还是欲留,突然间乌云压顶,周围的景色骤变,明媚的春光不知所踪。云层愈来愈厚,乌云翻滚着,不断有雷鸣电闪破云而出。狂风骤起,飞沙走石,随之一股龙卷风拔地而起,螺旋移动,风口处形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只一瞬,正在回首相望的徐谨,灿烂妖娆的桃花和身后的宁静的家园都被这个巨大的黑洞相继吞噬掉了。慧娘木在那里又惊又惧,只一瞬的功夫连她自己也不由自主的跌落了进去。她徒然地长大了嘴想要呼救,却再也发不出声音来。罡风呼啸着灌入腹中令她疼痛难忍。
慧娘蓦然睁开眼睛,眼前依然漆黑一片,目不能视物,身不知何方。半晌,胃中的绞痛才让她彻底清醒过来。
只觉夜愈深露更重,窗外偶有昆虫鸣叫,不知几重山外隐隐传来狼嚎的声音,呼啸的山风透过窗上的重纱,给禅房带进了惬意的凉爽。
“原来是个噩梦。自己是胃痛痛醒的。”慧娘拍了拍胸口,长出了一口气。这一整天就中午和两个孩子一起用了些斋饭。忙着的时候不觉得,现在安静下来,胃就开始造反了。
山中无人打更,慧娘估摸着怕是已近四更了。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摸到火折子点上油灯,找出白天寂源师太送来的药丸就着凉水服下,心中暗暗感谢师太的及时雨。
她双手捂在胃部,弯着腰做在床沿儿上,回想起方才的梦境,依旧有些心有余悸:“明明我初见他时,他还是个身量未足的少年郎。怎么在梦中他已经是秀才的打扮了,那分明是他婚后的样子啊。他年少的时候,为嫡母所厌恶,时常三餐不继,衣衫古旧。下襟袖口等易磨损处还有补丁。自己也给他补过衣服呢。
但无论何时自己见到他,他都是干干净净的;即使饿得腹中肠鸣,留他吃饭的时候也是斯斯文文的。还有他好像是在早春时节初次登门拜访爹爹的。时节太早了,桃花还都没有开呢……等等,也许开了吧?花是开了还是没有呢……”
慧娘了陷入回忆,纠结着到底是自己记错了,还是梦里的情景错了。正在她迷茫着的当口,忽然一声惊心动魄的狗吠声划破了夜的静寂,也把她的思绪带回了现实。
那是后院里的大黄狗。它不停地高声吠着,且一声比一声更急切更高亢,吠声里似乎充满了恐惧和愤怒。来庵里三个月了,慧娘还是头一次听到大黄如此激烈地吠个不停。
她的心下惶惶,正犹豫着是否要起来看看,钟楼响起重重的敲钟声,钟声是那么震耳,轻易的压过了犬吠。
“铛,铛,铛……”钟敲得急促而慌乱,完全不似平日里听惯了的悠长安神的钟声。
然而,钟声只响了不到三下便戛然而止。
慧娘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一时急得脑中一片空白,耳中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脏在砰砰跳动的声音。待反应过来这八成是上夜的老尼敲得警钟,心道不好,马上不由分说就拉书儿起来。
书儿当是累极了,睡得极沉。慧娘拉了几次都没有醒来。她心中大急,咬牙在书儿胳膊上使劲一拧,书儿“啊”的一声,蓦的睁开眼睛,只是眼不聚焦,另一只手本能的捂着被拧的胳膊,茫然不知所措。
慧娘低声快速道:“警钟响了。主持说过,只有贼人强盗攻击山门才会鸣钟报警。听到警钟就去钟楼,可以据险待援。”说话功夫已经替书儿披上了上衣,自己的也胡乱披上一件袍子,穿上鞋子就要开门出去。书儿还要系裙子。慧娘急道:“别管了,快走。”
正要开门,忽然听见院门外不远处传来一声惨叫,像是妙真的声音,接着又传来不知是谁的哭喊,哭喊声好像离自己又近了些。紧接着那哭喊声也如被卡住了喉咙一般戛然而止。
慧娘已经放在门栓上的手顿时僵住了,心脏“咚咚咚”地几乎跳出了嗓子眼儿。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警钟只响了三下便再无动静,一定是敲钟的老尼也遭遇不测了。
钟楼去不成了!
她努力的控制着颤抖的双手,她必须镇定,她的女儿就在身后。
慧娘脑筋急转,眼睛四处一扫,正好看到秦三刚送的那根红栎木手杖。慧娘果断地拿起手杖别在门栓上面,回身拉着书儿来到窗户边上,顺手还带上了书儿挂在衣架上的几件衣物和包裹。
窗户刚一推开,正好一阵山风迎面吹来,把她披在肩上的衣服也吹掉了。慧娘顾不上去管它,拉过书儿压着声音道:“翻出去。记得左手边崖上那颗老松树吗?那还有几丛杂草灌木,你看能不能躲到那后面,抱住那棵树等着救援。你秦三叔他们听到钟声很快就会来救人的。”
“娘亲,你呢?”书儿紧紧的拉着慧娘的手,急得几乎哭出来。
“你先出去,先帮我找到那棵松树,我随后就到。”慧娘随口敷衍,手上不停地把书儿的东西团在一起,不管不顾地扔了出去,接着就要帮书儿跨上窗台。
“可是太黑了,我什么都看不见。”书儿的声音颤抖着,看着她的包裹消失在黑暗的夜色里,连个动静都没有,也不知掉到了哪儿去了。只是她虽然害怕,却明白时间不能耽误,更不能拖累娘亲,于是只好把心一横,抬腿骑上了窗台。
“快!拉住我,这条腿也抬起来跨过去,慢慢着地!”慧娘不由分说,半推半扶着帮书儿翻出窗去。窗户很高,书儿扒着窗台的胳膊几乎拉直了脚才着了地。慧娘叮嘱道“脚落实了?好,身子贴着墙慢慢地趴下,四肢着地,手脚并用,只摸着大石头爬,别往土地儿上去…向左前方,一寸一寸的慢慢摸索过去,摸实了再往前爬…不要急也别怕,只要慢点多加小心就没事儿的。”
“娘亲快___”书儿的声音被一声巨响盖过。
“咣!”有人在外面重重地撞了一下门,声音回响在小小的禅房里显得震耳欲聋,而慧娘半边身子还探在窗外,惊得魂飞魄散,心脏几乎骤然停止了跳动,手脚发僵,想关上窗户已经是来不及了。
她心中一凉:“完了!老天不给我的书儿一条活路吗?”
只见门颤了几颤,发出难听得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吱吱呀呀的噪音,却仍然尽责的挡在那里。那根红栎木的手杖挺住了这一击。
“汪汪,汪汪汪!”应该是大黄在攻击歹人。可紧接着就听“噗”的一声,“嗷啊……”,那是大黄的哀嚎。紧接着就是重物落地声音。
短暂的停顿后则是更重的撞击。数次之后,终于“咣…当…”一声巨响,半扇门硬生生地被撞掉了倒在地上,另外半扇也只是勉强挂在门框子上,颤抖着一开一合的呻吟着。
一个黑巾裹头,黑衣黑靴的年轻人手持单刀,先在身前挽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刀花,随即一个健步跃了进来。刀花落处,现出一张骇人的刀疤面孔。屋内暗寂而闷热,并没有暗器大棒之类的袭击。
一个面目姣好的女尼镇定地坐在窗边的蒲团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这个闯进来的不速之客。矮桌之上,一盏油灯燃着豆粒儿大的火苗,忽明忽暗地照在她暖玉一般的脸上,映得一双眸子如暗夜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