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向远方
臻儿也感受到了阿姊的情绪。他忽然停了下来,转过身来看着阿姊,眼睛亮亮的,声音轻轻的,问道:“阿姊,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离开这里,离开这个院子,离开徐村?”
这问题让书儿联想到不久前,太爷爷和二婶子领着她去相亲的情景。不禁脸有点发烧。难道臻儿听到了风声,说的是这件事?于是对臻儿道:“瞎想些什么。阿姊将来……早晚是要出门子的。”
“我是说翻过这无穷无尽的重重大山,渡过那条都是激流险滩的沧澜江。到一个眼睛能无遮无拦的望得很远的地方。你一定听说过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吧!”
臻儿仿佛忽略了书儿话里“出门子”的意思。他的目光仿佛穿过了墙壁,甚至穿过了包围徐村的重峦叠嶂,看向很远很远的远方:“在那里,想去哪里都是平坦的通途,道路四通八达的,骑马、坐车、乘舟都可以。不似这里,好像是被隔绝在笼子的一样。”
臻儿说到这里,看向书儿,眼睛里好似闪动着跳动的火焰:“阿姊难道不觉得,这徐村就是个小笼子,小笼子又被套在更大的笼子里。我们每个月才被允许去探望娘亲一次。这规矩更是个笼子。”
书儿心中悠然一动,一时竟有些痴了,口里梦游似的道:“阿姊明白你的意思。只是,这里山多得很,过了一山又一山,重重叠叠,连绵不断。即使是县城,甚至府城也还是在群山的怀抱之中。更何况,你又怎么知道大山外面就是你说的那个样子呢?你怎么知道那里就不是个更大的牢笼呢?还有,也许山外的星空不如山上的亮堂广袤,月亮也不如这里的……你还记得娘亲离开家之前的那个晚上吗?咱们三个在院子里,一起对着天上的月亮许愿……”
臻儿怎么会忘呢?夜色那么的美,身边有娘亲和阿姊。他急切地说道:“记得,阿姊,我当然记得。我求的是……”
“别说出来。”书儿回过神来,忙打断了臻儿:“娘亲说了,说出来就不灵了……阿姊记得,那天晚上的月亮真美啊,又大又圆又亮。弟弟,我们全家一定会像那圆月一样,还会再团圆的。”
“阿姊说得对。一定会的。”臻儿对此深信不疑。
“只是……阿姊怕是去不了大平原了。”书儿想到,自己及笄之后就要嫁到刘家去了。从那以后就会和娘亲一样,被拘在后宅之内操持家务,生儿育女。然后,一辈子就那么过去了:“阿姊就在这里吧!等着娘亲,陪着娘亲。虽然不能天天见到她,只要她知道我在这里,尼庵的日子应该会好过一些吧。但是阿姊知道,臻儿是个有本事的。你将来长大了,天下哪里都去得。到那时候,别忘了回来的时候,给阿姊讲讲外面的新鲜事,再给阿姊收罗些新奇的话本子。”
“那我也和阿姊一起等娘亲。我也不是非常想去山外面的。也就是有些好奇罢了。我在这里有娘亲,阿姊,太爷爷,还有秦三叔。也挺好的。”臻儿忙安慰阿姊。
书儿正要再说什么,杜鹃进来传话,说是秦三叔已经在外面等着了,徐会奉了茶,正陪着说话。臻儿听到就要说“怎么不快请进来”,忽然想起娘亲不在了,以前的家如今等于是阿姊的闺房,自然不能再请秦三叔进来。再想到新砌的墙和二门,心中有些空落落的难过。
像以前那样爹爹和娘亲一起,还有秦三叔和他们姊弟围坐在院子里,热热闹闹地说话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臻儿脑中蓦然闪过孔夫子的话: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他小小的年纪头一次切身感受到世事无常,不觉鼻子酸酸的,一时怔住了。
书儿的手落在了臻儿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柔声道:“你先去陪着秦三叔,我随后就到。咱们抓紧时间,别让娘亲等急了。”
臻儿仿佛没有听到书儿的催促,突然紧紧地抓住了书儿的手,问道:“阿姊,过去的日子就真的没有了吗?那么多有意思的,快乐的时光,就再也没有了吗?就像现在,我刚才说过的话就是说过了,现在的每一句话都是新的,即使说得一模一样的句子,也不再是刚才那句话了啊!”
书儿无语。她想到几年前,自己从小养的小花猫死了的时候,自己好像也有过和今天臻儿一样的问题。那时候臻儿还小,无忧无虑的。不过陪着自己难过了一会儿,第二天就忘了。
书儿记得自己伤心了好久,还是娘亲开导的自己,告诉自己要不悔过往,不惧未来,珍惜眼前……自己那时候有娘亲,弟弟现在只有自己了。
“臻儿,阿姊明白。你看,阿姊的手是实实在在的握住你的手中的。这一刻才是最重要的。我们要去见娘亲了,那么和娘亲一起的每一刻都是重要的。只有眼下这一刻才是我们有的。”书儿努力地模仿着娘亲的语气:“过去的也不是就没有了。只不过那些美好的瞬间都留在你的心里了。就是为了让你在不开心的时候,可以拿出来想想,那样的话你也许就不那么难过了。以后不管你走得多远、多久,娘亲和阿姊都会在你的心里陪着你的。这份记忆是你自己的,谁都拿不走!”
“阿姊的话我也明白。过去和未来的事都是在远方的东西,虽然看不到摸不着,却是可以珍藏在心里的。可是……我还是有些难过。”臻儿的情绪还是低沉着。
“好了好了,等你再长大点也许就不那么难过了,等你长大了就都好了。咱们快走吧。见到秦三叔你就好了。等见到娘亲啊,你就更开心了。”书儿一面安慰着他,一面拉着他向外面走去。
院子里面,文嬷嬷和几个丫鬟都在那里等着。要跟着去的河珠已经换上了短袄,扎了裤腿,脚上是麻鞋,肩上背着一个粗白布的大包袱,里面包的都是书儿的衣物和随身用品。
书儿示意臻儿等一下,和杜鹃一起进了东厢房。不一会儿,她出来的时候,浑身上下已是面貌一新。
只见她头发梳成利索的道髻,只插了根绞丝荷花头的银簪子;上身是窄袖短袄,重新系了一条长度只及脚踝的胡裙,足蹬一双鹿皮短腰靴,整个人显得利索干练,英姿飒爽。
臻儿赞道:“阿姊着骑装真好看。好久没看到阿姊这么穿了。”
本朝开国时,太宗的长姊是个有名的女将军。她几次救太宗于危难之中,战功赫赫。太宗坐稳天下后,封她为古往今来不二出的女藩王——祺王,赞其巾帼不让须眉,乃社稷之福,朕之福也。祺王在民间亦是深受爱戴,巾帼英雄的传说至今仍是家喻户晓。是以她喜欢的骑装也作为普通女子登上远足的服装流传下来。骑装不但抬人气质,而且利于行动,于骑不骑马倒是关系不大了。
书儿笑道:“可不是。以前的骑装都小得穿不上了。这身是杜鹃她们几个新做的。”
等到他们姊弟出了二门,就看见秦三和徐会已经等在那里了。秦三手中拿着一根黄杨木的手杖,背上还背着一根红彤彤的东西,看那形状,应该也是条手杖。徐会肩上一个硕大的包裹,除了给慧娘带的东西外,河珠的小包袱也在里面。
不同于臻儿,书儿自娘亲离家后就在没有见过秦三了。此时见了,觉得秦三也有些不一样了。好像衣服还是熨过的,非常的平整洁净。
书儿拉着臻儿问了秦三好,又道让他久等了,告了罪。
秦三笑着摇了摇头,刚要把手中那根黄杨木的手杖递给书儿,忽又停住,用双手把手杖递到书儿身边的文嬷嬷手里,道是给书儿小娘子上山用的。
书儿亦是面带微笑,双手从文嬷嬷手中接过手杖,先和秦三道了谢,然后只在地上试了试,非常的趁手。便又道了费心。
臻儿在旁边看着,不由得的暗暗地在心中又叹了口气。
“等等我,先别走。”话音未落,只见徐五婶儿从门口风风火火地小跑进来,身后跟着春暖和冬子。
她一看到臻儿,就一把搂到了怀里,哭着道:“我的小臻儿啊,想死你五婶子了。可怜见的,这么久了才得个机会去见你娘亲。我那慧娘妹子,她怎么就……”说道这儿,徐五婶儿的眼神迅速的扫过书儿身后的文嬷嬷和一众丫鬟下人,才又道:“她怎么就那么孝顺呢。她谁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着她自己啊。”
书儿和臻儿听了,眼泪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徐五家的,他们姊弟两个刚好了些,你怎么又来招惹他们。”文嬷嬷开口劝道,说话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还是赶紧说正事,不要让他们误了时辰,让道谛师傅久等。”
“到哪里?到什么?啊,看我这记性。”徐五婶儿想了一下,才想起来这道谛是慧娘的法号。文嬷嬷管家多年,余威尚在。徐五婶儿听话地放开了臻儿,拿自己的帕子给臻儿擦了擦眼泪,道:“都是五婶子不好。别哭了啊。”
说完从春暖手里拿过一个包裹,递给书儿道:“这是五婶子给……给你娘做的两双鞋。你娘什么都会做,就是鞋做不大来。”徐五婶儿怎么也说不出慧娘的法号。
书儿道了谢,秦三从五婶手里接过包袱。徐五婶儿一手拉着书儿,一手牵着臻儿带头出了大门。
在门外徐五婶儿和文嬷嬷都再三嘱咐后,才看着秦三带着书儿姊弟,后面跟着徐会和河珠,向远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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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儿和臻儿开始思索人生,展开了哲学层面上的探讨……
这一章多少有我的一点影子。我是大约六岁的时候开始第一次意识到时间流逝不返的。不过不是脚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而是说过的话,哪怕再说一句一模一样的,也不再是刚才那句话了。书友们还记得自己的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吗?
不知道为什么写在‘作者有话说’里有时我会看不到。不知道大家是否读得到。不过反正是免费章节。我就暂时留言在每章文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