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家非家
谁知一进去臻儿就有点蒙住了。只见原来的照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堵横亘在眼前的矮墙,把小院分成了里外两部分。墙左侧开了一扇小门,门严实的关着。门上墙上还散发着新鲜的桐油和石灰的气味。西侧把厢房的一分为二,留在了墙外部分成了个独立的屋子。
臻儿虽然早听勤学说过,亲眼看到的却仍然让他难以接受。
这还是自己从小长大熟悉的家吗?变得如此的陌生了。
这时正屋里早迎出来一个面目忠厚,手脚粗大的中年家人,口中忙不迭的道:“臻儿少爷回来了。书儿小娘子一早就盼着您呢。”
“你就是徐会吧。”臻儿回过神来,算是和徐会打了个招呼。
如今这院子里只有书儿一个主子。徐老太爷为了照顾她,从嬷嬷丫鬟到门房都给配齐了。小小的院子也给分成里院外院,还给弄了个二门。真真是再守规矩讲理法不过了,让有多心之人也无闲话可说。
还不等徐会回话,二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高挑的身影轻盈地跳过门槛跑了出来,把臻儿一把搂在怀中,开心地说道:“臻儿你怎么才到啊,阿姊想死你了。”
臻儿勉为其难地让阿姊搂了一搂,就别别扭扭地挣了出来:“阿姊,我不是小孩子了。”
以前臻儿越是“抗议”,书儿越是喜欢逗他。可是这次,书儿忽然注意到,自己的小弟弟不仅个子似乎高了一点,整个人的气质都变化了很多。可她也说不上是哪儿不一样了:“臻儿,才一个月不见,你好像变了不少……又长大了不少啊。”
“那是自然。我每天都吃好睡好,认真读书勤练身体。我要快快长高长大,好把娘亲接回来。”
听到臻儿提到娘亲,书儿心中伤感,口中却鼓励臻儿道:“只要咱们姊弟一心,一定不会让娘亲一辈子都在尼庵里的。”
臻儿听了,竟然主动使劲地抱一下阿姊的双臂,道:“阿姊说的对,我们一定能做到的。”
这时从二门里面颤颤悠悠的转出来一个银发似雪,慈眉善目,身板笔直的老妪,边走边笑着说道:“姑娘也慢着些,体谅体谅我这老胳膊老腿啊。”臻儿心知这便是文婆婆了。忙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口中称文婆婆好。文婆婆刚要偏开身子,书儿一把扶住了她,让她受了全礼。文婆婆只好笑着还了礼,口中道:“臻少爷如此大礼,老婆子可不敢当,不敢当啊。”
臻儿用非常诚恳的语气道:“当得,十分当得。如今阿姊全仗婆婆教导扶持,臻儿都知道,心里万分感激。”
“哦。”文婆婆重新仔细打量了臻儿,只见他剑眉凤目,眼神清澈,鼻梁挺直,嘴唇红润,嘴角微微上扬,头发整齐的束在头顶,一身簇新的青色夏衣更是衬得他面色如玉。心中不禁暗暗称赞:这般机敏懂事,粉雕玉琢的孩子,难怪老太爷那么宠爱他。
文婆婆心中喜欢这个孩子,笑容可掬的回道:“应该的,老婆子一把老骨头了,还能得到老太爷的信任,让我来照顾这么可爱聪慧的书儿小娘子,高兴还来不及呢。这些日子处下来,只觉得自己都年轻了十几岁呢。臻少爷快进来吧。你们小姊弟第一次分开这么久,一定有说不完的话。还是进了屋里坐下来,稳稳当当地细细道来才好。”
书儿粉嫩的小脸微微一红,缓缓转身,一手拉着臻儿,一手微微提起裙裾,莲步轻移,小心迈过门槛,进了里院。整个过程,身上的钗环安安静静的几乎纹丝不动。文婆婆看着书儿颈直肩平,身形中正;走动时罗裙微动,纤足不露。满意地微微颔首。
进了门,臻儿看见在正屋门外打帘的居然是河珠。他忍住没有多问,只叫了河珠姐姐就跟书儿进了屋。
看到屋里的摆设和娘亲在家时几乎一模一样,臻儿才觉得好受了一些。他站在娘亲的座位前,许久未说话。书儿见状,拉着他就在娘亲的椅子上坐下,自己则坐在了父亲的位置上。臻儿身板笔直神情严肃坐进了椅子,似乎能感受到娘亲的气息;他的手轻轻地抚弄着椅子的扶手,仿佛那就是娘亲的手一样。
这时只见门帘一挑,是河珠进来送茶水点心。书儿道:“你去把人都叫进来,见见少爷。”河珠敬了茶点应声去了。
不一会儿,门帘轻挑,随着轻微的钗环相碰的声音,淡淡地胭脂香气,一串儿的进来了六七个人。领头的是文婆婆,进来后又是和书儿姊弟互相行了礼,才站到了书儿身侧。然后是个和书儿年龄相仿的圆脸女孩,眉眼舒朗,双目有神,看着是个爽利的。她后面是河珠、两个刚留头的小丫头和一个中年婆子,最后则是大门口见过的徐会。众人都行了礼,就静静地站到了两侧。
书儿先请文婆婆在边上坐了,文婆婆谢过安然落座。书儿看着一屋子肃然而立的人笑道:“平时叽叽喳喳的和一窝喜鹊一样,如今怎么都和锯了嘴的葫芦一般不说话了呢?”
河珠和圆脸丫头低着头悄悄得交换了一下眼神,谁都没说话。其他的人更是不敢吱声。
文婆婆见了,轻轻颔首,跟书儿回道:“姑娘容禀。今儿个是奴婢们头一次拜见少爷,请姑娘先发话定下章程才是。”
书儿听了文婆婆,心里知道自己有些轻浮了,这是文婆婆在教给她如何立威。她对文婆婆微微点头致谢,随即定了定神,正色道:“你们都是我屋子里的人,都应该知道我只有这么一个弟弟。以后你们敬他当如敬我一般,他说的话便是我的意思一样。好了,一个一个过来跟你们臻少爷见礼吧。”
众人依次拜见,各自做了自我介绍。圆脸的丫头杜鹃是老太爷给的,河珠是周氏前几天才遣来的,两个小的春燕和秋菊是从县里特意为书儿买来的。中年婆子是徐会的婆娘,这一家子是老太爷给书儿准备的陪房,自然是稳重可靠的。徐家上上下下以前都叫她徐会家的或是徐李氏,现在老太爷给了体面,也都尊她一声会嬷嬷了。文婆婆则完全是老太爷的面子才出山的,只是帮着看顾着几年,毕竟年纪大了,将来书儿出嫁了,她就回家养老,再不用操心了。
待众人做足了礼节,一起磕了头,给臻儿问了安。书儿才说每人这个月都可以多领半份月钱,这是臻儿少爷的赏钱。大家又跪下去磕头谢恩。臻儿心知这是阿姊为自己想得周全,安然稳坐受了礼。然后文婆婆便都领着出去各自干活去了。只留他们姊弟两个说梯己话儿。
眼见河珠最后出去掩上了门。臻儿利索地跳下椅子,笑着说道:“阿姊好大的气派,很有些当家主母的样子了。”
“你这个小猴子!阿姊还以为你和太爷爷一起,每天接受他老人家的教导,被转了性子呢。原来只是修炼成了一只会装模作样的猴儿。”书儿也笑着打趣弟弟,又叹道:“其实这些管家之法以前娘亲多少都教过的。是我没有怎么往心里去罢了。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啊!以前只看她处理家里家外的事情,亲戚邻里的往来,年节生日,婚殇嫁娶,还有父亲…父亲和同年朋友的交际应酬……林林总总方方面面都是从容应对,举重若轻。如今自己只是稍稍的亲历了一点点,就觉得处处不易,稍不留神就要出错。这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纸上得来终觉浅’,什么又是‘厚积才能薄发’。哎,总要亲身经历过实践过的才能真正成为自己的本事呢。”
自从那日从大房那回来以后,姊弟两个一直很有默契的不提“父亲”二字。此时书儿说到父亲,两人都沉默了起来。
臻儿换了个话题道:“阿姊,大太太怎么肯放河珠来我们这儿?”
“太太怎样想的,我这个做晚辈的不好随意揣摩。只是人送来了,身契却迟迟不给。还是文婆婆亲自去了一趟才拿了回来。”书儿道。
“这也不奇怪。”臻儿没有多说,又道:“那个杜鹃像是个知礼的。”
“是啊,不愧是太爷爷身边出来的。”书儿道:“年纪不大,办起事来有条有理,又有眼色。刚来的时候穿了一件西洋丝的淡绿色裙子,显得她人好似春天的嫩柳枝般的水灵。只因她见我穿的不过是细绸布的白裙子,立刻就回屋子换掉了。打那起再没见她穿过。咱们家以前毕竟人口简单,也既没有口舌是非。杜鹃是那边大宅里出来的,见多识广,我可是时常从她那里偷师呢。”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阿姊你有这份心就不简单。小弟佩服得五体投地。阿姊将来一定是个出色的管家婆。”臻儿一本正经的晃着头,说着还真的一揖到地。“好啊,你学会拿阿姊开心了。”说着书儿也跳下椅子,抓住臻儿挠他的嘎鸡窝。刚才正衿端坐的“主母”和“少爷”瞬间都不见了,姊弟两人闹作一团。
半晌,书儿好容易止住笑,道:“好久没有这么畅快了。阿姊都想死你了。快和阿姊说说你过得如何?每天都做些什么?以前虽然有勤学过来传话,可是阿姊总要你亲口说过才放心。哦,对了,”书儿指着盘中的点心道:“这是我早起来给娘做的素点心。你边说边吃,不然一会路上该饿了。”
“阿姊,你还是把我当小孩。再说这点路程我还不当事儿。这个还是给娘亲留着吧。”臻儿没有动点心,只接着说道:“我早饭和太爷爷一起吃得很饱的。太爷爷对我是极好的。他老人家起得早,不但和我一起吃早饭,还亲自查看我上学用的书包文具和点心茶水。下了学不仅考问我当天的功课,还陪我一起温书。太爷爷晚上也给我讲故事……”说到这,臻儿看了一眼阿姊,见她听得聚精会神的,才接着道:“不过不是传奇话本,而是在讲史记……”
臻儿讲得事无巨细,却唯独隐瞒了刚才和徐致修的冲突。臻儿觉得自己是大人了,外面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没有必要让阿姊烦心,自己完全可以解决。
正说着话,臻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停了下来,侧耳听了听,奇怪地问书儿道:“阿姊,我们养的鸡呢?往常它们不是一直叫个不停的,不是这个下蛋就是那个下蛋的,可热闹了。现在后院怎么这么安静呢?”
“都给拿走了。”书儿小声解释道:“二太太说养鸡非闺阁内宅所应为。”
“我的芦花大将军呢?也拿走了?”臻儿追问道。
“嗯,你一定想不到,徐五婶儿把芦花将军接过去了。你想它的时候随时可以到五婶儿那而去。”书儿尽量的把事情轻描淡写的说出来。
边说书儿边看着臻儿的脸色,怕他不高兴甚至闹起脾气来。当初那些小鸡仔还是秦三叔领着臻儿赶集买回来的。他还帮助秦三叔一起扩了后院,建了鸡舍。这些鸡几年来都没少下蛋,为了他们打牙祭可谓劳苦功高。芦花将军更是打鸣报晓,看家护院的好手。臻儿会经常去田里抓虫子回来喂它们,宝贝得紧呢。
“哦。”臻儿却既没有不高兴,也没有闹,只是淡淡的哦了一声,便又说起别的来了。
书儿见了反而心里不安。她这个弟弟她最了解,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以前自己时常会觉得他太呱噪。如今他这个样子,书儿心里反而不托底了。
臻儿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和阿姊互相问个事情、告诉一下对方不知道的,一边在屋里东看看西摸摸,感受这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曾经的家。语速渐渐的慢了下来。书儿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姊弟连心,书儿如何不明白弟弟的心情。娘亲不在这里,即使房舍院落家私都还在,也只是个宅子,不是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