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再见克林顿

  “真他妈难受呀。”我说,“我要尿尿了。”近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只要心里面一犯嘀咕,就特别想尿尿。好像他妈的能尿出点东西来,心里头就能变得敞快似的。
  “嗨,你能不能别骂娘?像吃了屎似的乱喷。你要尿就尿吧,没人阻拦你。”他突然发起疯来。
  我心里既委屈又害怕。老实说我也不想爆粗,只是不吐不快。但如果这话被爸爸听到我准完蛋,他严禁我把粗话当作自己的口头禅。对于这种事情妈妈才不会纵容我,因为真理比温柔更占上风。我为什么会把他和爸爸联系在一起?天啊!我是有多久没见到爸爸,我真应该抽空回去看看,最好得先办完事再去。
  “在这吗?”我说。
  “不然呢?要不要我给你找根电线杆来?”他吼道。
  他就这点装模作样惹得我极为憎恶,我努力蹲下身来,脸蛋憋得通红,巴不得尿他一脸滑稽。
  “在您家的地盘上,对您来说会不会是一种大不敬?”我的胸口发出机动车一样的怪笑声,这实在没法叫我忍耐住。如果他不介意,我倒真想撒他妈个痛快。最近我的火气可旺盛得很哩。
  “你倒蛮懂礼数!”他哼哧一声,“不过,咱们可不像人类那样,咱们憋不得尿。你想啊,咱们如果像人类那样杵在那里撒尿或趴着尿,那得多他的奇怪。”我眼睁睁看他把“妈”字咽下去,差点笑破了肚皮。我呼哧呼哧喘气,又继续听他说下去,“你就使劲尿,光明正大的尿,没有人会说你。人类也经常这么干。”
  “他们也这么干?”
  “对,谁说不是呢?凡是我认识的醉鬼都这么干。他们想干就干,连抢地盘这种事也跟我们杠。你说那地盘我们还能要吗?”我翻了个白眼。这已经是我第二次翻白眼了。我认为他简直在胡扯!他能认识几个酒鬼?但如果你仔细看他那种认真劲,抢地盘的事又不像是胡扯。
  “不能。是抢不过吗?”我倒觉得蛮好玩。
  “能不能抢暂且不提。主要是人类呆过的地方味太重,实在非狗立足之地。人类常常说一处地方像狗窝,这话未免说得为时尚早。他们真应该看看醉鬼呆的地儿。也不全是醉鬼,还包括其他人的参与。那味儿我是一刻也呆不了。”他连珠炮弹似的说完。我真庆幸他此刻没有在我面前发疯。
  “是比屎还臭吗?”
  “比屎骚,孩子。”他没再说下去。
  这又使我差点儿笑破肚皮,如果我撒尿能像他那样撒得畅快淋漓就好了。可我始终撒不出来,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患上了尿结石。心里头有种莫名其妙的膈应,真像膀胱被石子堵了似的,不吐不快。
  “另外,”他好像想到了什么,继续补充道,“刚才说到抢,我得好心提醒你一句。千万别跟那些醉鬼对着干,他们发起疯来可不是闹着玩。人类一旦生起气来,就会把你牢牢抓住来个过肩摔。天知道他们对过肩摔有多自信,毕竟那玩意儿杀伤力十足。他们能把你举过头顶,在空中那么甩几下,就能花不了太多时间把你身上那点儿血甩干,一丁点儿也不剩。知道吗,孩子,一丁点儿不剩。我可不是在吓唬你。”
  “我明白,但您能不能别再叫我孩子。”他叫我孩子让我心里很不舒服,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哦,可怜的孩子,你冷吗?瞧瞧现在,你发抖得多厉害。没关系,你只要不去惹他们。你只要躲着点他们就行。”我听了实在不爱搭理他。我必须重申一下,我已经是一条成年狗了,过不了几年我就可以老得像他一样快。可是现在,我宁愿听他假模假式叫我一声“年轻的少年”,也不愿再听他孩子孩子的叫唤我了。尽管你可以说我有点浮躁,但千万别扯上孩子气。因为一旦你惹恼了我,我可保证不了你那又白又嫩的屁股,什么时候在我面前开花?如果你想看,我倒可以让你终生难忘。
  当你发现一些荆棘一样的虫茧爬进你的耳朵,刺破像气球那么大的鼓膜,你甚至都听不到一声巨响,脑袋就已经炸的像橘子皮那样四分五裂。即便这样,你也要想着在自己未完全死透之前,对敌人迸溅一种带有超强腐蚀性的不明液体。你希望能进入到他的肠胃,如果不能,至少可以让他闭嘴。你也将身披胜利的旗帜,欣然死去。可是,当你妄想用血腥和腐臭掩盖那些从肮脏嘴脸冒出类似汽油一样的液体时,你非但不能腐蚀他们,反而过早腐蚀了原本铜墙铁壁的内心,甚至为自己能够引火烧身的壮举而备受感动,殊不知那些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脸之下是怎样一边喷洒毒液,一边在那里叫嚣着煽风点火的。
  “鲍勃,我知道您见多识广,如果可以我想知道我最近刚学的人话,到底是像人类那样说得一本正经,还是通篇都是鬼话?”我笑着问他。
  “什么?”鲍勃仍在絮絮叨叨,可以肯定的是他听到了。
  “‘通常话少的人活到最后。'您觉得这句话如何?”
  “并不怎样,小子。”他吼道,“话说你是在教训我如何闭嘴吗?”他只在生气的时候才会叫我为“小子”。
  “我可不敢,鲍勃先生。不过在此之后,无论能否救出我的朋友,我都希望您能长命百岁。”最后我冲进夜色中,在大街排档摆出一个进攻的Pose,对着鲍勃挥挥手笑道。
  怎么说呢?鲍勃的确惹人嫌,但他本性不坏。他唯一的瑕疵是“真虚伪”,而我何尝不是“假善良”?我和鲍勃与众不同在于我们都是孤独怪物,但起码不算凶猛,对人对事不会怀有太多敌意。表面上我们反对别人评价我们,但从内心我们还是期盼自己有所改变。甚至比起那些不肯承认自己可鄙行为,只会蜷缩阴暗角落里自命不凡,把所有本应履行责任推卸给复杂社会的要好许多。他们邋里邋遢,一边啃食爬满虫子的面包,一边喝着带有某种绿色漂浮物的水猛击键盘,当然也不完全这样,甚至他们比你预想还要光鲜亮丽。在这之前你看不到他们唾沫横飞,在这之后他们可以把人说死。这是一种近似变态的破坏力,称之为超能力都显得不够格。
  遗憾的是,这种人一旦施展自己贫乏的知识作为道德武器,你就必须得有所准备,当你指责他们荒诞不经的行为,辛辣恶毒的言论时,你所面临的远不只他们疯狂的报复,还要忍受那些自认为人格高尚的人的无端指责。那一刻你如陷深渊,无形的黑暗在拖拽着你,压迫着你,而你一直赖以信任的用匕首切断救命绳索,也切断了你为之声嘶力竭的惟一出口。你在无助时咬牙切齿,破口大骂那些无良的路人才是最虚伪的一个,只会幸灾乐祸宣扬暴力却正事也不干。令你万般惊恐的是,那些站在道德制高点还顺脚踢下几颗石子,转瞬结成正义联盟的,朝你疯狂吐痰,又狠又准的,像无数颗臭鸡蛋在你身上破壳而出的人中间,甚至还藏有昔日背叛你的旧友,分开后的恋人,断绝血缘的母子。
  在我看来,鲍勃最不屑的就是跟这些没有德行的人同流合污。这得归功于他的“真虚伪”使他看起来像一个老好人。一开始我对他厌恶有加,直至后来都没有意识到,我的“假善良”会对他怀有欣赏的态度。他的虚伪在于他的假模假式从不掖着藏着,所以人们通常不会过于较真,而我的“假”在于假仁假义不讨人喜。因为仁义二字绝不容许玷污掺假。如果说“伪”是假的,“善”就一定是假的吗?换句话说,“伪”是凭空捏造的假象,但一定不能掩盖“善”这个真相。那么,我的“假”就处于两者边缘试探。总之,相对于鲍勃的“真虚伪”还要复杂,你大致看出我有着亦正亦邪的怪脾气,它既不属于名门正派,也不出自歪门邪道,只衍生于“本门本派”。同时你得明白,太完美未必是好事,有瑕疵未必是坏事,因为非比寻常的事物往往以一种出人意料的事态发展,到最后谁也说不准结局会是怎样。
  我疲乏地坐在地上吐舌头,有点惶惑不安盯着锁把。现在上面已经粘满黏滑的涎液,由于门把锁的高度我不得不像人类那样站立。冰冷的金属门被我弄得铛铛直响,我必须从鲍勃那里拿来钥匙快速打破这扇厚重的铁块,以免闹出动静惊动这一大家子人。我全然不晓得我嘴里一连串钥匙是开这扇门的哪一把,说来也怪,在我挑拣钥匙的空隙既然听不到从这扇门里发出的任何声响,不知道是里面隔音太好还是我弄错了调查方向,但愿老天爷不是在整我。
  “咣当”,我仿佛听见锁芯缩回锁孔里的声音,门被迫开了道缝,随之传来的还有歇斯底里的吠叫声。有卷缩啜泣到处嚷嚷的,恳乞哀求的声声入耳。部分白色墙皮脱落得十分厉害,房屋里弥漫一片屎尿的气味熏得我涕泪横流。整个儿充斥着阴暗气氛给我留下难以抹灭的阴影,异样的潮湿也给我的皮肤带来难以忍受的肿胀感。为了不使人类怀疑,我把门轻轻合上,但不关紧。借着屋子里面微小光亮,我看清了那些被剥夺生命和自由的关在狭窄笼子里的行尸走肉。他们的眼里已经看不见昔日的光彩,想必死亡前的恐惧使他们受到过度惊吓,只有少许寄有生存的希望,眼神还未空洞且拿正眼瞧你。我想他们兴许把我当成这家排档的一伙了,对于我的突然造访他们压根不当一回事。
  “布莱克,是你吗?”角落里不知道从哪冒出一个微弱的声音,有点熟悉。
  “是我,布莱克。我是克林顿。”经过短暂的沉默,那个声音又再一次响起。
  “克林顿?”我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嘿,克林顿。真的是你!谢天谢地你还活着。”
  自那次与他分开,克林顿一直了无音讯。曾几何时,我期盼他某一年某一月某一天会突然跳出,生龙活虎站在我面前,完全不像躲起来自舐伤口的胆小动物。他会跟我讲低俗趣味的黄色笑话,侃侃而谈未来的蓝图。我们会探讨怎样控制罪与罚的平衡,避免善与恶的冲突。甚至我们会毫不在意对方是否变丑变秃,脸上刻有多少道皱纹,我们只会庆幸还能活着见上一面,并为彼此更具成熟而称赞不已。
  “我说克林顿,这小黄毛是谁?”一头健硕的不知道是狼犬还是猎犬的冲他问道。
  克林顿假装不去理会,但语气对我异常坚决,“听着,布莱克,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出现在这,但看起来你平安无事,那实在太好不过了。总之,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得尽早从这儿离开。”
  “我不离开这儿,克林顿。”我说,我得想方设法救你出去“。”
  “你是专门过来救我的吗?”克林顿脸上现出吃惊的神情,“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这事说来话长,等我们出去再说吧。”
  “不,布莱克。我的事你少管。你得出去,不然你会被捉住,你会跟我们一样玩完。”克林顿激动的说。
  那些原本冷淡的,一改绝望的神色,再也无法强装镇静了。
  “我说克林顿,如果你想死,最好别把我们也扯进去。”一只嘴里发出咔嚓咔嚓,像是把什么东西咬碎的玛利诺犬对着克林顿厉声嚷道,然后一改凶相转头对我笑道,“喂,小老弟,如果你肯仗义相救,我们在座的都会对你感激涕零的!”我的心里早已笑翻了,他称呼我为小老弟的话可粗犷的很呀,完全不像玛利诺这个温柔的名字该有的样子。
  现在,越来越多的朋友们开始活跃起来了,他们都一改常态努力游说我带领他们逃离这里。有一对长着翩翩蝴蝶似耳朵的巴比伦犬在笼子里兜圈圈,她发出的声音就跟乐器发出的一样好听,“是的,男孩。里奥说得一点儿不错,你不能坐视不理只救你的朋友。”她对我眨眨眼睛。那对乌黑的眸子就跟挂着的葡萄似的滑溜溜转个不停。
  “放心吧,我绝不会对大家置之不理的。”我对她小声说道。
  我把头转向别处,不让她看我的脸涨得绯红,或者我只是想让她看我好看的侧脸。事实上,她的外表看似小家碧玉,在我眼里却显风姿卓越。如果人高马大的遇见,也会倾心于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