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一身黑袍,上面绣着暗金花纹,双手负在身后,昂首看着窗外的夜色,半晌才淡淡开口。
  “依你看来,此人如何?”
  康公公跪在亮可鉴人的地砖上,谦恭道:“依小人所见,此人有勇有谋。小吴国弱,夜国强,此人一上来先伤了迎亲的王大人,此为勇;伤人之后,再以上邦礼仪的说法堵住众人的嘴,此为谋。这样的行事风格,与传闻倒是相符。”
  玄袍男子长笑起来,他回过身,眼神明亮,意味深长地望着康公公道:“既然如此,人到了夜国,自然不能再放回去了。”
  康公公头深深地伏在地上:“小人明白。”
  他退出殿门见一个宫婢低垂着头,手端着金漆托盘守在门外。
  “公公,娘娘送了银耳白莲百合羹过来。”
  康公公伸手接过托盘,上面的玉碗尚冒热气:“陛下今晚议事,已经吩咐歇在御书房了。”
  “是。”
  宫婢放开托盘,低眉顺眼地退了下去。
  她曲曲绕绕行走了半刻钟,进入一座宫殿之中。
  殿内装饰端庄大气,一盆黄灿灿的菊花摆在房屋正中间的桌子上。一只素白的手,拿着小剪子,正在修理菊花的枝枝叶叶。
  :宫婢跪地禀报:“娘娘,陛下今夜有政务处理,宿在御书房了。”
  “嗯。”
  淡淡地一声应,剪子剪下一片绿叶。
  宫婢从衣袖中掏出一幅帛绢,举过头顶:“大人送来了小吴国公主的画像,说她相貌出众,绝美无双。”
  美人恍若未闻,只顾修理花枝。
  “……小吴国公主性格鲁莽、不懂礼节,打破了迎亲使王尚书的头……“
  剪花的手顿住了,停在半空。
  “……大人说,人吃一样菜,吃久了总会腻,后宫的众位娘娘,往往都是贞淑贤静、知书守礼,猛地出现这样一个新鲜的,只怕,只怕陛下……”
  宫婢嗫嚅着,说不下去。
  头顶传来一声嗤笑,美人放下剪子,袅袅走到贵妃榻前坐下。她喝了一口香茗,才气定神闲道:“小吴国公主再美貌、再出挑,不过也才十四岁。夜国礼仪大邦,陛下如何会染指一个初信都没来的孩子。哥哥多心了。”
  宫女听了抬起头来,笑道:“原来娘娘早已打听清楚了。”
  美人脸上露出一丝疲色,挥了挥手。
  等宫婢退出,屋中只剩下贵妃榻上半卧的美人。烛光将她的影子投在地上,满室的富丽堂皇,却突然有了一丝冷清。
  美人半翻了个身。
  人人都道她身居高位,深受恩宠,可又有谁知道她背地里的辛酸和苦楚呢?
  三日后,是夜国皇帝与小吴国公主大喜的日子。
  奉命来接引的女官天没亮就从宫中出发,到达行宫时,只见新人已妆扮整齐。
  “参见娘娘。”
  吴明月头戴珠冠,身穿纻丝广袖红色喜服,身体匀称,皮肤鲜润,眉毛弯弯,嘴唇嫣红,有着一种不同于深宫丽人的健美。女官在宫中早见识过肥环燕瘦、各种各样的美人,此刻仍忍不住在心里暗暗赞了一声。
  明月坐在床沿边,双手使劲绞来绞去。
  女官见她如此紧张,笑着宽慰道:“娘娘放宽心,您只要照礼官说的做就行,并不繁琐。”
  明月勉强笑了笑。
  她的确是紧张,却不是紧张大婚,而是紧张身边的……人。
  在她身侧,站着一个粉裙婢女,低垂着头,身形高大,秀丽的容貌中带着几分勃勃英气。
  趁女官出去,屋里没人,明月冲粉裙婢女焦急地说:“要是被人发现就完了,你还是回去吧。“
  粉裙婢女冲她摇摇头,压低了声音,一开口却是男声:“我跟在你身边容易被人发现,还是随婢女们进宫比较保险。这几日我不在你身边,你要多加小心。“
  明月急得瞪大眼,刚要说话,接引女官从门外走进来。
  女扮男装的罗飞鹰装做恭顺的样子,低头退下,身形消失在门外。
  明月皱着眉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背影,手指绞得更厉害了。
  夜国的皇城比想像中要大,却没有想像中的奢华。
  经过上百年岁月的洗礼,巍巍皇城透露出来的更多是威严和深沉。褚红伫立的宫墙、庄严肃穆的白玉栏杆、金黄大气的琉璃瓦,让人见了不由自主便生出敬畏之心。
  不管是来往的太监宫女、还是带刀而立的侍卫,全都禁声敛容,训练有素。
  吴明月坐在四名太监抬的肩舆上,掀起盖头,左看右看,屋脊上雕的小兽十分有趣,她看得忘了形,头几乎要扭到脖子后面去。
  “咳咳咳。“
  接引女官连着咳嗽了好几声,明月这才醒悟过来,不好意思地扭回了身。
  肩舆停在了皇城西北角的一座宫殿前。明月在宫女搀扶下迈步进宫,只听流水淙淙之声传来,她从盖头下望去,只见远处是一个绿色山丘,一道小瀑布由上而下,倒挂在山丘中间,将浓绿分为两半。山下是一片茂密的林子,一只大鸟从林子飞起,又重新坠入林中,宫殿在远山和密林的衬托下,十分矮小。
  接引女官见明月停步不前,以为她心中不乐意,干笑两声,上前解释道:“这宫殿挨着山和林子,虽然不比别的宫富贵,但胜在景色绝佳……“
  明月开心地一拍巴掌:“太好了,我最喜欢爬……“动作太大,差点把头上的珠冠震下来,明月连忙扶住头顶上的珠冠,吐了吐舌头,将那个”树“字又咽回了肚里。
  接引女官听她声音欢快,不知道她是真心还是假意,但只要顺顺利利住下,差使便算完成了,连忙在前面带路,将明月引入宫中。
  宫婢早就候在门口。领头的是一个肤白貌美的高挑女子,她面色冷傲,福了福身:“奴婢雪梅参见公主。”
  接引女官连忙向明月道:“雪梅是绮碧宫的管事女史。“说着又转头对雪梅道:”娘娘既已入了宫,你还是将称呼改了吧。“
  雪梅蔑然一笑:“既没有册书,也没有金印,如何就能改称呼?“
  明月虽然根本不愿做什么劳什子的娘娘,但听到雪梅说话的口气,心里还是很不舒服,不由借着风卷起的盖头,多看了雪梅几眼。
  雪梅站在原地,不但没有丝毫惧怕的样子,反而迎送着明月目光道:“公主请随奴婢来。“
  好大的胆子。
  明月头上顶着沉甸甸的珠冠,走进宫坐下,这才觉得舒服一些。她眼珠一转,指着雪梅道:“你既是绮碧宫中的宫人,那将你的生平来历说来听听。“
  刚刚和冷傲冰霜的雪梅,此时贝齿咬了朱唇,望着地面,眉宇间显出一丝若有若无哀怨的轻愁。
  见她迟迟不开口,接引女官上前笑道:“女史原出生于官宦之家,是原中书令大人的嫡女,因中书令大人失察获罪,这才进了宫。娘娘入住绮碧宫,陛下特意将女史从御书房调过来,侍奉娘娘。“
  虽然是罪臣之女,却是官家出身的大小姐,又在夜国皇帝身边呆过,难怪这么傲气。
  明月当即也不客气:“御书房当差,天天能侍奉陛下,如今却要来侍奉我,肯定心里不是滋味吧。“
  雪梅垂下头:“奴婢不敢妄想。“
  不敢妄想?
  既说出这样的话来,肯定是妄想过了。
  明月挥挥手:“下去吧。“
  雪梅轻蹙着蛾眉,一脸哀怨地退了下去。
  这婚事办得简简单单,挂几个红灯笼、铺个红毯,既没有礼官、也没有宾客,明月坐在金绡帐中,突然有些想家。
  在小吴国,她是众星捧月的公主,父皇母后将她放在心尖尖,当稀世珍宝般地对待。到了夜国,嫁娶这样的人生大事,也只是坐个轿子,得一座绮碧宫罢了。
  如果母后在身边的话,肯定会大事操办,绝不像现在这样敷衍了事。
  正想着,一阵喝斥吵闹声却从殿外传来。
  “……她是我们公主的贴身侍女……”
  明月一愣,随即想起了罗飞鹰。
  他是随着奴婢们一起入宫的,难道被人瞧出破绽了吗?
  她心里焦急,脸上却不敢表露出来:“外面谁在叫嚷?把他们带进来。”
  不一会,门口出现了雪梅的身影。
  雪梅后面,是一个身穿粉裙的高大身影。
  明月暗暗咬牙,罗飞鹰,真的是他。
  她脑子里飞速转了起来,这要是东窗事发,她该如何解释蒙骗过去。
  罗飞鹰一身女装,缓步走了过来。除了身高和骨架大,看起来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异样。他看着明月,眼神里似乎有丝丝的歉疚之情,又似乎在安慰她不用担心。
  俩人交换完眼色,明月下定了决心:不管面对什么样的后果,也要保住他。
  还没开口,雪梅已经抢先道:“公主殿下,这个婢女有异样。”
  明月心中窝火,恶狠狠地瞪着她。
  这要是在小吴国,早拖出去杖打八百了。
  雪梅却一点眼力介也没有,继续得意道:“奴婢之所以能在御书房伺候,是因为奴婢有与常人不一般的地方。”
  众目睽睽之下,明月不好发作,粗声粗气道:“不用说了,你下去吧。“
  雪梅没想到她这个态度,愕然地抬起头:“公主殿下,奴婢鼻子灵敏,能嗅到常人嗅不到的气味。奴婢是陛下派到绮碧宫的,发现异样一定要说,否则配不上陛下‘忠心耿耿’的夸赞。寻常女子身上一般是体香、脂粉香,比如公主身上带着香甜的少女体香,可公主的婢女,奴婢闻不到一丝香气,反倒能闻到一股血气,而且是杀过许多人的那种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