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秋天的日头很烈,人在太阳底下站着,不一会,身上脸上便起一层油汗,蛰得火辣辣的疼。
  离夜国国都云泽城二十里的地方,一队长长的车马排列得整整齐齐:太监宫女们举旗执扇,护卫骑马扯缰,就连赶车的车夫,腰板也挺得直直的。可不管他们如何强打精神,长途的跋涉也已经使他们疲惫不堪。
  队伍的中央,是一辆富丽华贵的黄盖金羽八宝车。马车长时间在太阳底下曝晒,里面又闷又热。一名头梳双髻的宫女捧着金杯,正侍奉着吴明月喝蜜水。
  明月喝了两口,一把掀开马车帘子问道:“罗大人还没回来?“
  听到侍卫“没有”的回复,明月前后扫了一眼,目光滑过前面一个宫女汗湿的后背:“让大家找荫凉地方歇息歇息。“
  命令传下去,整个送亲的队伍顿时散开来。
  明月在宫女的搀扶下,跳下马车,走到草地的毡毯上坐下歇息。
  清风扑面,送来阵阵凉爽。
  宫女打来清水,给明月洗手净面。
  远处传来马蹄之声,抬头望去,一团尘雾由远及近,向这边而来。
  几匹骏马疾迅如飞,为首的正是罗飞鹰。他望着散做一团的队伍,眉头微微皱起:“传令下去,速速集合。“
  到了近前,他身姿利落地跳下马,对明月低声道:”来了。“
  很快,远处山坡上出现了浩浩荡荡的队伍,旌旗招展,礼乐悠长,夜国迎亲的使臣——礼部尚书王大人姗姗而来。
  王通明身穿夜国官服,手拿马鞭,一付信马由缰的踏春架式,沿途瞟到乱乱糟糟的送亲队伍,虽然嘴上不言,面上却浮现出一丝讥讽之色。等看到小吴国的公主,也就是夜国未来的皇妃,竟然随随便便地坐在一堆乱草上,他轻视薄鄙的神色更甚了。
  “夜国礼部尚书王通明参见公主殿下。“他大喇喇地走到毡毯前,礼数虽然周全,让人无可挑剔,可嗓音里带了一丝懒洋洋的腔调。
  明月自顾自从宫女的盘子里捡胡桃仁吃,头也不抬。
  王通明又大声通报了两次,见明月仍不理不睬,不禁冷笑道:“公主殿下怕是刚从小吴国来,年纪小,地域又不同,所以不懂大国的礼节规矩。“
  他话里暗含讥讽,明月听了不禁大怒,抓起盘中未剥壳的胡桃,朝王通明扔了过去。
  胡桃不偏不倚,正好砸在王通明头上。他哎哟一声,一手捂住血流如注的额头,一手指着明月,手指不停颤抖:“悍妇……”
  罗飞鹰踏前一步,将明月挡在身后,他身形高大,带有沙场的血煞之气,逼的王通明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大人既奉命迎亲,为何迟迟不到?如今错过吉时,大人理当给公主一个交代。“
  王通明被他的气势震住,一时半会,竟说不出话来。
  另一个迎亲的副使是宫中的大太监康公公。他上前满脸堆笑地打圆场道:“小人出城的路上惊了马,所以耽搁了时辰,实在是有负圣恩。回宫之后,小人定会向陛下请罪,还请公主大人大量,不与小人一般计较。”
  他一把年纪,通身的气派,却伏低做小,一味赔罪。
  王通明自觉被小吴国侍卫逼退,实在没有面子,捂着头站在后面叫道:“我们来晚,自然是陛下的意思……”
  刚嚷了半句,康公公打断了他的话:“公主远道而来,想是累了,陛下在宫中亲候,还请公主起驾入城。”
  罗飞鹰却没那么好糊弄过去,冷冷一笑:“延时不至,这就是大国的礼节规矩?“
  明月也冷笑道:“传令下去,搭起帐篷,今日在城外过夜。”
  王通明见队伍动起来,真有埋锅造饭的架式,当即脸色不好看起来。小吴国送亲队伍在都城二十里的地方露营过夜,这要是传出去,夜国泱泱大国的脸面还往哪里放?
  他心里焦急,可又不愿拉下脸来赔礼,捂着流血不止的头站在旁边,脸涨成了猪肝色。
  康公公又是赔礼,又是道歉,好话说了一箩筐,明月才一脸勉为其难的样子,答应入城。
  车队开始缓缓向云泽城移动。
  王通明暗暗松了口气,对着康公公,嘴里却仍强硬道:“不过是一个小国公主罢了,竟敢这般猖狂。“
  康公公骑在马上,瞥了一眼前面的公主车驾,白晰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可琢磨的笑意。
  圆月悬空,亮得如一面悬在天空的镜子。云彩飘过,挡住一角,月亮就如被人咬了一口,不再团圆。
  吴明月坐在云泽城行馆二楼的窗前,抬头看着那轮凉月。
  车队在路上走了半个月,终于到了云泽城。出小吴国时,有罗飞鹰相伴,虽然凄凉,但不觉得孤单,如今到了地方,与罗飞鹰分别的日子,也近在眼前。
  从此以后,只留她一人在异国他乡。
  “公主殿下,罗大人到了。”宫女前来禀报。
  吴明月起身下楼。
  她特意妆扮了一番,又命令厨下整治了一桌丰盛酒席,要与罗飞鹰告别。
  楼下,罗飞鹰静静地坐在酒桌旁,一只胳膊横在酒桌上,眼睛盯着前方,不知在思忖些什么。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来,只觉得眼前一亮。
  吴明月前面的头发扎成两根小辫,拢到脑后,后面的头发披散下来,没有多余的头饰,只在额前垂下一粒水滴状的红色眉心坠。红色宝石颤颤微微,像是一滴晶莹的泪珠。
  白裙曳地,她如一朵盛开的栀子花,轻盈盈地飘落下来。
  他很少见明月盛妆打扮,原来她盛妆之后,是如此的美。
  一阵烦躁涌上心头,罗飞鹰拿起桌上的酒杯,一昂头,灌下一杯酒。
  吴明月走过来坐下,也不劝阻,拿起杯子跟他同饮。
  辛辣的酒入喉咙之中,如同火烧。她到底还是受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罗飞鹰听到她的咳嗽声,抬起眼来,伸手按住酒壶。
  明月怎么使劲也拿不起酒壶,她泄了气,有些委屈:“你现在还不让我喝,等我到了那里,恐怕想喝也没得喝……”
  听她话里面隐隐透出的惶恐和不安,罗飞鹰手一颤,吴明月趁机把酒壶拿起来,倒了满满一杯,一口饮下,然后又是一杯……
  夜色深了,烛火黯淡了,酒壶空了。
  吴明月胳膊伸直放在桌上,侧头靠在胳膊上,双颊酡红,双眼迷迷濛濛,像小吴国三月的烟雨。
  “……飞鹰,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罗飞鹰一声轻笑,笑声里带了淡淡的苦涩。
  他怎么能不记得?
  彼时,他和她都还年幼。
  他早就听说了公主的调皮捣蛋,所以在见面时颇有些不屑和轻视:不过是个恃宠而骄的小丫头罢了。所以在选马时,即使她选了那匹性子最暴烈的,他也没有吭声。
  后来惊了马,她小小的身子伏在马背上,紧紧揪住马的鬃毛,硬是一声不吭,直到被树枝剐到,坠下马……
  即使找了全国最好的大夫,用了全国最好的药,明月的头上还是留下了一道淡淡的月牙型伤疤。
  父亲将他绑了,跪在宫门前请罪。明月得知消息,头上伤口尚未痊愈,赶过来跪在他身旁,替他求情开脱:“不怪飞鹰哥哥,都是我自己不好……”
  原来,调皮捣蛋是调皮捣蛋,并不代表不善良。
  他跪在冷硬的大理石板上,望着伏在一旁的小小身影,深深的懊恼和后悔袭上心头。
  从那时起,他便发誓,一定要保护好她,不让她再受半点伤害。
  罗飞鹰伸出手,指尖缓缓靠近她的额头,在那粒流光溢彩的红宝石下,藏着那道淡白的伤口。
  他失了言,亲手将她送到异国他乡,远离故土。
  “明月,我陪你入宫。”
  即使喝醉了酒,明月还是惊到了,她手撑着脑袋,摇摇晃晃,似乎时刻会栽在桌上,两只眼睛用力撑大,却依旧带着醉酒的朦胧。
  “你……你说什么?”
  罗飞鹰收回手,在桌子底下握紧了拳头:“我男扮女装混进宫去,可以借此机会,更好探查夜国虚实。”
  明月吃吃笑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你男扮女装?飞鹰,你要男扮女装?”
  他一言不发,站起来走到明月身旁,突然将她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明月脸贴在他腰间,发出闷闷的笑声,犹自还在嘟囔:“男扮女装……”
  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微不可闻。
  他俯下头,这才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沉沉睡去了。
  天空的云彩散开了,圆月散发着清辉,显得无比地高洁冰冷、不可触摸。
  罗飞鹰伸出一只手,月光从指缝间穿过,他握了握手,却什么也抓不住。
  同样的一轮圆月,同样的清辉照着行宫,也照着皇城巨大巍峨的建筑,宫殿群连绵起伏。
  宫殿之中,分布着湖泊、花园、山丘、树林……房屋与自然景色交汇在一起,气象万千,美轮美奂,如一幅气势磅礴的超长画卷。
  在金碧辉煌的宫殿深处,烛火亮如繁星。盘龙大柱下,明黄金帐前,站着一个伟岸修长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