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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嘉禾把她从陈宅带出来,立即叫她坐上自己的黑色老爷车。她刚打开车门坐定,还未扣好安全带,他已踩动踏板,车子一溜烟消失在陈宅外,只余福伯半个身影从大榕树背后站出来。他目送黑色老爷车走远,嘴角淡露一丝诡异的笑容。
  陈一一哭哭啼啼地在福伯背后叫嚷道,“福伯,梅花姐姐呢,我找不到她了。”福伯淡淡道,“她刚走。”陈一一不相信道,“不可能,她说要陪我玩的。”福伯怜爱地捏下他的鼻子,“小少爷,你这样爱哭,你梅花姐姐说了,她不喜欢跟爱哭的小朋友玩。”陈一一特好骗,信以为真地抹干眼泪道,“我才没哭,我刚才是玩水玩过头了溅得满脸。”福伯笑道,“真是机灵鬼,好了,这么晚了,咱先进屋,赶明儿的叫你表哥再带她来玩。”陈一一拍手笑道,“好啊,我喜欢跟姐姐玩,也喜欢听姐姐说话的,福伯你知不知姐姐说话特好听。”
  陈嘉禾直接把车开到轮渡码头,他二话不说便拉她下车。她只觉纳闷至极,他不是说要请她吃饭吗,怎就把车开来这里了?他并没给她多想的余地,直接将车钥匙扔给后面穿黑衣服的年轻男子。那男人年纪不大,最多也就二十岁左右的样子,他也不客气也不推脱,快速敏捷地跳起来,伸手在半空中抓住钥匙圈,直教张梅花看呆眼。那人很快便将黑色老爷车开走,陈嘉禾见他离开,终于松了口气。
  张梅花越想戒心越强,方才他们离开陈宅就走得那样急匆匆,现在这黑衣男人又是从哪冒出来的?难道他从陈宅一路跟踪他们而来?还是他本就是陈嘉禾的保镖,随身躲暗处护他周全?既然如此,为何陈嘉禾又急急丢车给他,难道车被人动了手脚?总之一连串的问题如波涛汹涌般砸面而来,她越想越觉得有被袭卷进大海的危险。
  陈嘉禾见她满脸狐疑表情,知她到底是不信任自己的,心里竟生出一股不满情绪。他这样为她着想,前怕有狼害她,后怕有虎吃她,中间又怕有人劫她,她倒把他当贼一样防范。他做这些得不到她的回报也就算了,居然还落得她一脸的唾弃样,那他干嘛还傻傻袒护她,倒不如让她自生自灭算了。
  心一横,牙一咬,他便对她道,“我知你不喜跟我在一起,我也不强求,你要走就走,我绝不留你。”张梅花道,“真的,那我走了。”她说完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要离开,被陈嘉禾又叫住了。陈嘉禾面无表情道,“说过要请你吃东西的,怕是会食言,我知你最讲究实际价值,”他特意从袖里取出一张银票,“这些钱足够你吃上两三个月的,我对你算是仁至义尽,往后不管你发生什么,都与我不再相干,你好自为之。”
  她想他真是个莫名奇妙的怪人,她又不是富贵人家的女儿,能发生什么事,要钱没钱要色没色,谁图上如她这般寒酸的人谁就倒霉,远离还来不及呢,谁敢靠近自寻烦恼。她又觉得他至少是关心她死活的人,不然他们明明还不算熟稔,明明还只是陌生人,可他这个陌生人竟大方地要给她钱。她本无功不受禄,但见那银票数额还蛮大的,乌溜溜的眼睛立马亮光闪闪。
  这年头送到手的钱不拿才是傻子,她清楚自己的立场。生在人世,再不济,也都还有亲朋旧友可以依靠。可她孤零零的没有亲人没有旧友,她的世界孤单得只剩她自己。她无亲无故,无依无靠,不知未来。她甚至身处异乡,不知来处,不知归期。苍苍莽莽的天地间,她混混噩噩地活着。她知要想活下来,要想活得比别人都要好,最实际的办法就是手上一定要握有筹码。对她来说,金钱就是她可靠的筹码,她不在乎他眼神里对自己的鄙夷和厌恶。本来生凉如水,活色天香,就是为了生活。为生而坚强活下来的人,没什么是可耻的。
  她心安理得地接过他递来的钱,仿佛怕他会反悔,直接就往兜里揣。他见她这般心急火燎收钱的表情,知她是想快刀斩乱麻斩断跟自己的关系,他本该生气的,可却动了恻隐之心。他想,人活得太现实真是大悲,可他实在看不出她悲在哪,她收钱时明明就一幅市井小俗民的窃喜心理,然而他却从她接钱的手心里,看到了她凄凉的处境。她到底是可怜之人,到底必须得依附金钱才能活下来,这样的人生其实是被束缚的人生,是最不得自由的人生,是被无形枷锁沉重套牢的人生,这不免教人唏嘘不已。
  她将钱揣好后,才想起应该向他致谢的,于是便笑嘻嘻道,“谢谢你,我会记得你的恩惠,等我有了钱,我自会还你。”他嘲讽地看着她笑,“你都不知我名姓,怎还我钱?”她这才想起她还不知道他名字,于是在他提醒之下接口道,“那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我好还你钱。”他心灰意冷,“算了,我也没指望你能还,就当是我在做善事罢了。”
  她却固执地窜到他面前,她离他很近,近到可以闻见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薄荷香。后来这种香味围绕了她一生,怎么挥都挥不去。他的手指纤而细,不像男人的手,倒像十指沾芙蓉水的女人细嫩洁白的手,他指定是没吃过苦的人。因为没吃过钱的苦楚,所以花起钱来也是大手大脚的。
  她看着他纯纯地笑起来,突然没头没脑问道,“当有钱人的感觉很好吗?”他觉得她问的问题真是俗,俗得他都不知道如何来回答,只好皱眉看她。她以为他没听清,又问道,“做有钱人的感觉是不是特淋漓畅快?”他没好气道,“还行,不会像你这样活得没脸没皮就是。”她也不脸红,只坦诚道,“也是,有钱人是要脸的,是要讲究体面生活的。只有没钱人才不要脸,没钱人要脸就得饿肚子,饿久了随时都会死人,要脸死得早,不要脸才能活下来,譬如我现在这样的,一直到今天才能活得这么健康。”
  能说出这段话的女人,终归是个有故事的人,何况她也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家,却把人世洞察得这般通透,想来是受尽疾苦才有此感悟的。如若可以,陈嘉禾真想静下心来听听发生在她身上的故事,可她不给他这个机会。其实他很想告诉张梅花一句话,旦凡不要脸皮的人,都是勇气可嘉的人,他为她有这样的勇气折服。然而这句话他终究没有对她说出口,就像他终究没有勇气放弃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于是他和她之间,便真的都各奔天涯了。
  张梅花指着灯火通明的街心,乐呵呵地对陈嘉禾道,“哝,那边看起来蛮热闹的,应该会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我走那边,你请便。”她连道别都免了,连一声再见也都懒得提起。陈嘉禾心里有些不舒服,他还从来没像现在这样任凭一个女人牵着鼻子走,于是有意地为难她道,“我也走那边,请便的那个是你吧。”张梅花也不生气,但也不想跟他再同路,于是笑道,“那成,我走对面那条小巷子。”她手指着不远处另一条昏暗的小巷。
  那巷口极窄,也就两个人可并行进去,依稀可见若明若暗的巷灯在闪烁着微弱的光,想来那条巷是极少有人走的,即便有,或者那一带住的都是穷人,根本舍不得出钱修灯。陈嘉禾不确定道,“你真的要走那条路?”她斩钉截铁道,“是的,那我走了。”她说完便朝那巷口奔去,也不管他眼里隐藏着的复杂情绪,走得决绝彻底。
  他想她真是薄情,他不告诉她自己名姓,起码她得缠着他问清楚,不用她多费口舌的,只要她肯开口再问一句,他是一定会告诉她的。他没有追上去,只默默地看着她跑远的身影在凉风里晃动,有风吹起她凌乱的发丝,别在她发丝上的金色发夹分外显眼,它在暗夜中闪烁着迷离的光,似久远的往事一波一波涌出动人色调。
  她的身影在他面前越来越渺小,他看着她渺小的身影转过街的另一头,又拐进小巷口的巷灯下。那巷灯一闪一闪地颇有些惊心动魄,他看到她小小的影子在惊心动魄的巷灯下若隐若现地漂浮着,就像无根的浮萍飘泊在荒山野崖里,不早不晚,恰被他看入了眼。他想他真是疯了,居然为她感到心疼。
  他记起曾在书上翻过关于无根萍的记载,说它是外观像绿色鱼蛋的全世界最小的植物,身长不超过一公厘,开着如针尖般小得不能再小的花,结着全世界最小的果实。她倾尽尊严,不知往后会绽怎样的花结怎样的果?当这个问题在脑海里漂荡的时候,有风沙吹进眼里,他突觉眼睛酸涩难忍,两滴泪水便落了下来。他拭去泪痕,对着她离开的方向,望了许久,他在心里向她自我介绍道,“我叫陈嘉禾,双木林,天生登对的‘天生’两个字,你看我名字很好写的,如果你不会,我就教你怎么写,你一定会记得更牢的。”
  轮渡码头的风真是冰凉得渗入心骨,害得他唇角也瑟瑟发抖起来。他拢了拢大衣,把双手交叉卷进袖子里。彼时一辆崭新的红色老爷车开到他身前,停了下来。从红色车上下来的还是刚才那个年轻的黑衣人,只是他额头略有些擦破皮的痕迹,想来留了点血,血已凝干贴在皮肤上。他恭敬地走到陈嘉禾面前,微倾身把新的车钥匙递给他。陈嘉禾并不奇怪,只从袖子里懒洋洋地伸出一只手接过钥匙。
  陈嘉禾淡淡问道:“阿光,那车处理得怎样了?”阿光道,“林少,车子发动机的活塞损毁严重,底盘也被人重新动过手脚,里面装了不少火药,幸好开到无人区域才起火。我见火势从底部涌出,想必是底盘与路面摩擦生热,间接点燃里面的火药,亏得我速度快,不然就完蛋了。”阿光手轻摸额头,陈嘉禾了然于心,只道,“查出是谁做的吗?”阿光摇头道,“给我点时间,我会尽快查出来的。”陈嘉禾道,“我信你,你素来便是我最得力的助手。”阿光不好意思地摸着头笑了。
  后来陈嘉禾越想越后怕,幸亏自己发现得早。其实刚才车子在陈宅发动时,他就听到类似锤子敲击水泥地面发出的有节奏的“嗒嗒”声,原是活塞出了问题。他是教音乐的,对于有节奏感的东西,都是极其敏感的,况且这敏感还出在车本身。于是他更加留意车子动静,当车行驶到路面后不久,他依稀又听到底盘不断传来的异样声,似乎还闻到一股火药的味道,但也不是那样真确。因张梅花就坐在车内,他也不好声张,免得引她恐慌,于是他强作镇定与她聊侃,免得她起疑心。
  当时他与她坐在车里,车内暖气十足。他突然鬼使神差问她道,“张梅花,你说如果我们车开到半路上突然发生事故,而你有机会逃生我却没有,你可愿意留下来陪我?”她想都没想,立马回绝道,“不可能,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活着虽艰辛,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他淡笑道,“你也真够现实的,你这样活着多累多孤单。”她笑着反问道,“难道你就不现实,换作你有逃生机会而我没有,你就肯舍弃性命陪我?”他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如果我说我肯为你死,你愿意相信吗?”她摇头,“鬼才相信,你又说假话了不是。”
  他却认真道,“我是说真的,倘若遇到这样的事,就是死我也会跟你死在一起的。”张梅花被他认真的言语惊了一跳,表情稍有些动容,却听他吊儿郎铛哈哈大笑起来,“哟,道行还浅着呢,居然就相信了,到底不过是个小姑娘家,这么容易就被感动到了。”他伸出一只手要握她,被她躲开,她抿紧下唇,头望向窗外不语。
  窗外车水马龙,人流如织,真是你方唱罢我方登场的闹轰轰的繁华大世界。她喜欢这样喧哗的世界,因堵车,那些来来往往的车辆像窝牛一样爬着前行,有些车主不耐烦地探出头往外看,有些车主嘴上吃着玉米棒,边吃边骂骂咧咧地往地上吐痰,更多的则是闷声不讲话只顾发呆。
  不远处的人行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穿梭在街头街角,有的是老两口蹒跚依偎前行,有的是年轻情侣打街骂巷,有的是刚放学的学生成群结对嘻嘻哈哈地玩笑。
  街头也有三三两两摆摊的小贩,他们似乎在比赛谁的吆喝声最大,一个比一个叫得响亮。东头的来一句白菜咧,好吃的新鲜的大白菜便宜哟,西头的来一句牡蛎哎,又肥又有肉的牡蛎大甩卖哩,南边又来一句猪肉啦,刚杀出来的猪好吃又营养喽,北边又来句水果喽,不好吃的不要钱喽。已有中年妇女卷起袖角唾液横飞在讨价还价,也有老年女子一手拄拐一手提一把青菜叶……
  这样生动活着的生命真是美好,张梅花沉默地望着窗外一切景物,依稀是想起母亲张水仙掉进悬崖时那份惊恐的表情,她到死都放不下她,到死也都没留下一句遗言给她。倘若她活着,见着这般令人动容的世界,该又是双手叉腰欢乐对她道,“梅花梅花,你瞧瞧,路上车子真多,你随便找个有车的人一撞,这辈子嫁了怕就不愁吃穿啦。”这便是张水仙的性格,然而她不会回来了,她再也听不到这样俏皮的话了,她心里不胜悲凉又遗憾。
  张梅花并没再与陈嘉禾聊天,他见她似乎是在沉思,而且一幅认真得不得了的表情,于是便也识趣地保持沉默,没再打扰。车“嗒嗒嗒”发出有节奏的响动,他眉头蹙得极紧,然而在她偶尔侧头看他时,却又转换成一张微笑淡然的脸孔。天晓得那时他多么的紧张惶恐,多么害怕车子中途发生爆炸,她跟他就真的一起死在车里了。
  那时他的情绪真是复杂得难以形容,然而却只是对她傻笑,一而再三地用笑容化解她的警惕。若是知她不领情,他何苦笑得脸都僵硬了,倒不如摆张臭脸给她来得实在,也犯不着时时处处为讨她欢而苦了自己。
  车好不容易开到轮渡码头,他终于迫不及待地便将车交给阿光处理。阿光果然没叫他失望,不但没造成人员伤亡,还将风险系数降到最低,尽管是以那辆车被炸得粉碎为前提,但好在事情也并没张扬出去,得以在行内保存了一点脸面。
  阿光忽又想起什么道,“林少,近来我们也没得罪什么人,是谁那样狠要置你于死地?”经阿光这一提醒,陈嘉禾这才发觉事情不妙,忙朝张梅花走的方向奔去。可哪还有她的影子,只余巷口她落下的一只金色发夹,在巷灯下忽明忽暗地闪着迷离的光,她人已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