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五月十日,北暮染二十五岁生辰,和风细雨。
  从景祺苑到他住的霁影苑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那么多空的院落他却偏偏选了霁影苑,莫清川说他不过是担心扰了她的安静,景筠听之笑了笑未说话。
  自北暮染住进去后,她未踏进霁影苑一步,平日若有什么事都是寻双或阿夏告知,再者便是他到景祺苑来寻她,算来今日若不是苓姨还有寻双她们几人非要她来,或许她不会踏进这里一步,她也暗示自己,这便是感谢他救了寻双。
  苓姨是她母亲贴身婢女,自小看着她长大,她来京都嫁进王府,她母亲担心她无人照顾便遣了苓姨与她一同来京都。苓姨做事小心,待人也是自有一套,整个景祺苑没有一个人是不尊重她的,可苓姨有一个坏毛病,就是喜欢唠叨。
  这般想着她已到了霁影苑门口,苑外还种了些许竹子。
  许是从未见过她来主动找北暮染,门口的侍卫也被吓了一跳,忙进去禀报,出来的是简少卿,他就如京都那些贵家少爷一般,桀骜不驯,随时脸上都是笑意,但对她却很是恭敬。
  简少卿见到景筠,脸上依旧挂着笑意,只是话语间却藏着恭敬之意,“王爷正与清川他们商讨要事,还请王妃到房内稍等片刻。”
  景筠本想将食盒转交给简少卿便是了,但简少卿并未有要替她转交的想法,又许是因为她好几天没看到北暮染了,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道了声谢便由侍卫带着她去了书房。她此时若回头定能瞧见简少卿得逞地笑意。
  这似乎也是景筠第一次踏入北暮染的卧房,房内并未有过多的装饰,很是简单,倒也是符合北暮染的作风。她放下食盒,又看了看屋内,案几上的纸墨笔砚,还有摊开的政事折子,想必才离开不久吧。
  景筠一向不是个好奇之人,正打算留一张纸条给他便离去时,屋内的窗户没关,一阵凉风吹来,一张宣纸吹到了她的脚边,弯腰捡起,随后又慢慢移步到书桌前,折子下方还压了一沓宣纸,露出半个角来,她终究还是拿出来看了。
  她本就生的极美,再加上做了几年的王妃,身上的气质愈加高贵,一幅画却是无法将她的美画出来。
  一副是她坐在景祺苑白蔷薇下与寻双一起绣花;
  一副是她端坐在书桌前练字;
  一副是临玥来看望她时,二人坐在苑中吃杏仁酥;
  一副是她坐在秋千架上荡秋千;
  一副是她回景祺苑时的背影,那日正巧下着雨,头上的簪花也沾了雨水;
  一副是她那日闲着无聊与寻双阿夏踢毽子;
  一副是北暮染奶妈邵嬷嬷教她洗茶;
  一副是她去荷花池内采莲,不小心莲子伤了手,染红了白锦帕;
  一副是夏末初秋时,她在读书;
  一副是元贵妃之子承珣来她那玩耍时不小心摔倒了,她正用糕糖哄他;
  一副是灯火摇曳,她独坐在房内,棋盘落子;
  一副是她生辰时,苓姨给她戴上了一支梅花簪;
  一副是她闲来无事与寻双糊风筝,风筝没糊好,倒让竹篾划了手;
  一副又一副,厚厚的一摞,大抵是从她嫁进定安王府到今时今日,某时的某刻,有的连她自己都快记不清了,记得最清楚的应该是那日她糊风筝伤了手,整个白锦帕都被染红,邵嬷嬷忙唤奴婢去找他。
  那也是她见过他第一次发那么大的脾气,整个景祺苑的侍卫奴婢都跟着受罚,他还严令王妃苑中周围的竹子全被砍掉,第二日她未糊好的风筝已然放在她的房内,而那时已过了芒种,天气热了起来,又不似春日那般多风,风筝便搁置在了她的房内。后来她也是无意间从傲云口中得知那是北暮染亲手为她做的,那时候他们成亲一年,她以为他待自己无非是一种责任,相敬如宾形容他们最是恰当不过,可后来想想那许是他对自己的一种爱和保护。
  就好像她一直以为这些年来只有她在贪恋,而他只不过是站在那里,等着她去原谅,原来不是这样的。白日里只要听到他们谈起有关北暮染的一切,无论是好是坏她的心都会被提起。谁家小姐看上了北暮染,她一边替他祝福一边又在偷偷难过;他受了伤,她极力忍住想要去看望他照顾他的心。
  忽而想起,她刚到京都,住在王府的第一晚,第一次和他说话,是他先开的口,说快要下雪了,还问她见过雪景没有,她摇头,他慢慢执起她的手,轻声说,今后每年我会陪着你去看,直到你看腻为止。像是带了一种承诺又像是带了一丝温情,温暖了当时她思家的心。
  一滴清泪慢慢滑落,一滴接着一滴,打在宣纸上发出清澈的响声,将画中的人儿慢慢晕染开来。
  北暮染这边听到侍卫说景筠来了,他已顾不得还有事情等着他决议,快步离去,只留下一个背影给众人。
  莫清川看了眼简少卿,低声问道:“准备好了吧?”
  简少卿挑了挑眉,笑意不减,拍着胸口道:“那是自然,也不看看我是谁。”
  此事傲云知晓,秦隐等人不明所以,但从他二人谈话间清楚他们是在帮助王妃与王爷和好。
  莫清川喃喃道:“只愿这次能解了王妃的心结。”
  北暮染很快到了书房,只见景筠端坐在房内的圆桌上,脸颊上的泪痕还未擦去,旁边是一摞的画卷。
  他明明那么想念景筠,每日都会等景筠睡着了偷偷去看她一眼,哪怕再晚都是如此,可如今人在他跟前他却胆怯了,不敢上前。
  还在恍惚中,一个温暖的身形扑进他的怀抱,景筠强忍着眼中的泪水哽咽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北暮染缓缓抬起手抱住了景筠,带着一丝嘶哑道:“当年那件事是我的错,景筠对不起。”
  景筠抬起头看着他,忽地,眼泪如断线的珍珠,一滴接一滴从那双明眸中落下,怎么都止不住,“是我错了,我明明知道当日你已是无奈万分,却还是将温言的死怪在你的身上,明明是我的错啊,我害怕有人说是我害死的温言所以就让你担这个罪名,一担便是一年多,阿染对不起,对不起。”
  有多久没感受到她的怀抱了呢,又有多久没有听到她叫自己阿染。北暮染伸出指腹擦掉她的眼泪,温柔如初,“都说夫妻应当同甘共苦,我本就该承担这一切。”
  景筠看着他,心里莫名地一疼,这是北暮染啊,哪怕在蓬莱岛自己为他疗伤治病一声不吭接受着一切痛苦,哪怕他知道了温言的存在还是爱着自己,哪怕自己因为温言的死怪在他的身上也无怨无悔,他是何等骄傲的人,却为她忍受了太多的委屈,如今在她面前,更是将自己放低到这般姿态。
  北暮染眸光轻盈如飞絮,温润地凝视着她,“景筠,你知道吗,当日我真的害怕你若跟温言一起去了该如何。我可以接受你不爱我,甚至是恨我,可我无法接受此后没有你的生活。就好像那日你在秦府遇刺,我我真想把那些刺客全都杀掉,我也真想杀了锦华,哪怕西凉为此与我为敌,我也在所不惜。这世间万般好,可只有这么一个你,没了你,那日后我该怎么办,再好的世间都不值得我去留恋。”这般说着更是抱紧了景筠,生怕她一不小心便不在了。
  外边雨越下越大,空气里有点凉,而北暮染的手很暖,他把景筠额上的乱发拂开,他的肩膀很有力,绕过景筠得到肩胛骨,放在怀里,盯着她,神色很温柔温柔,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对她说:“以后,你不想要见我就低头。”
  “遇见伤心事不要一个人偷偷忍着,我是你的夫。”
  “本王护着本王的王妃,我护着我的景筠,我唯一的妻。”
  第二日,傲云将北暮染所有的东西全部搬回景祺苑,王府内众人皆知这是雨过天晴,王爷与王妃和好了,王妃原谅王爷了。
  景筠心中欢喜,不是因为她与北暮染和好了,而是因为她知道了彼此的心意,成为了她心里那个人的人。
  打他第一次牵她的手;打他唤她景筠;打他遣散妾室;打他带她去看京都的第一场雪;打他告诉王府告诉整个京都的人,她是她唯一的妻;打景筠第一次想天天能看到他;打景筠第一次听到谁家小姐喜欢他,她心里是那样难过,她便知道,她的心里已有了北暮染的位置。
  搬回景祺苑后,他还是日日忙着,景筠有时会送些糕点去让北暮染吃,有时他若生气发火,莫清川等人便让傲云来找她,他们知晓只要景筠一去,即便北暮染再生气,见到景筠气便消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