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5 章 天雪归来
晴空万里,天空中云层绵密,一道一道的交织成网。
春雨绵绵,洋洋洒洒在大地间飘扬。浓郁的酒香浸润在这每一处,像化不开的墨。
恨天认得这种酒味,石冻春。再细细品之,有一缕淡雅的茶香掩于酒香之下,不骄不躁,不浓不淡,宛若梦中那人。
一阵风吹拂而来,吹散了漫天大雾,露出了它原本的样子,一座清幽淳朴的草屋出现在恨天和豆豆眼前。
“墨……芍……”恨天瞳孔一紧,喃喃两字出口,后面就没了声音,只神色哀伤地望着草屋,和窗前袅袅上升的蒸蒸热气。
他记得这间草屋,是他亲手烧毁的,连同他所珍爱的女人,和那个卑贱的侍从,一同烧为灰烬。
豆豆瞥了他一眼,从他晦暗的神情能看出端倪,想来他是认得这里的。
“这是爹和娘的房子吧,倒也十分雅致。”
豆豆猜到这里的主人,有意开口激怒他,可恨天当作没听到般,或是根本不在意,放开对她的钳制,大步往草屋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茶香愈发浓郁了,敞开的竹窗里,女子长发披肩,背对着他们,执手烹茶,慢慢搅动盏中茶汤。
春风把炭火轻轻吹,茶香袅袅不褪,恨天走得近了,又停下脚步不敢上前,屛住呼吸贪婪地看着她,怕她像泡沫一样,触手就不见了。
豆豆跟着他走近,虽只能看到那女子的背影,可以感受到她身上的温婉雅致。
春雨绵密,恨天那道记忆深处的疤被揭开,冰凉从心脏开始蔓延,瞬间遍布全身,他不知道是怎么走到窗前的,眼里浮现星光,半点再无其他。
墨芍专心致志地烹茶,她的侧脸在茶雾中忽明忽暗,青丝轻挽,发间未着任何饰物,整个人温婉恬静。
豆豆恍恍然地走上前,呆呆看着她,脚步无意间踩到地上的枯枝,发出细微的声响。
墨芍闻声往窗外看,抬眸的动作被无限地缓慢地放大,直到那朝思暮想的容颜跃入恨天的眼帘,他突然鼻头一酸,泪水争相夺眶而出,面颊全是湿意。
他在哭,哭得像个孩童,无声的寂静的,满脸泪痕。
“你,你是,我的女儿……”墨芍手中的茶柄落了地,她倚在窗边盯着豆豆,从她们相似的容颜已猜出豆豆的身份,她水目颤颤,带着温柔笑意,伸手唤她过来,“孩子,过来,让娘好好看看你……”
她泪中带笑着,像梨花一夜绽放,清悦又柔和,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豆豆也同样噙着泪,未及思考,双脚已朝她走去。“娘……”她轻轻唤着,摆了一个笑得表情。
恨天仍站在原地,傻傻看着她,不知所措的。这次墨芍看到了他,朝他微微一笑,恨天还来不及回应呢,就听她下一句话,令他仿若掉入冰窖:
“……你,是谁?”
他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结结巴巴道,“你……不认得我?”
墨芍认真看了他好一会儿,困惑地摇摇头,迟疑道,“……公子,我们认识吗?”
她露出歉意的微笑,温言道,“阴界无岁无年,魂魄会渐渐忘了许多事……所以生前的事,我记不太清了……”
墨芍再说些什么,恨天已听不见了,只愣愣看着她,看着她望着自己的眼神就像看一个陌生人,无恨无怨。
往昔所有的爱和恨,早就随着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大火,烧得半点不剩了。
“娘,你记得自己是谁吗?”
墨芍细细想之,有些苦恼道,“……不记得了。”
“那,泠崖呢?”
“泠……崖……”她慢慢绽开笑容,笑得极甜,“……他是我丈夫。”
她怕忘了他,日复一日地刻字,把泠崖的名字刻了满屋,密密麻麻的,都是泠崖二字。
凉意浸入骨髓,恨天脸色如纸一样苍白。然后他笑了,低低的笑,后来笑声越来越大,笑声悲怆凄凉,令人心颤刺耳。
墨芍不解,轻声问道,“他怎么了?”
豆豆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癫狂的样子,心生悲悯。
墨芍从窗口飘飘然飞出来,轻轻落在豆豆身前,亲切地伸手握住她的,手指却穿过了她的身体。
墨芍一愣,再次细细打量她,喜忧参半道,“你、你们是生人?”
人魂殊途,即便身在阴界,也无法触碰到彼此。
豆豆点点头,墨芍有点遗憾,总算得见自己的女儿,却无法亲近。但想到女儿仍在人世,她也甚是欣慰。
“我和你爹以为你随我们命丧黄泉,在阴界寻你不着,还当你投了胎再世为人,没想到,没想到竟长这么大了。”墨芍语带哽咽,又惊又喜,表情在哭却是无泪的,鬼魂是没有眼泪的。
“若你爹知道,一定会很开心……”
“告诉娘,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许了人家没有?”
墨芍挨着豆豆,愈看愈发欢喜,嘴角噙着一抹笑意,连眼底都是暖意的温情,豆豆心意微动,突乎而来的母爱关怀令她有些无措,红着眼眶一一作答。
娘亲对她来说是陌生的,可豆豆看着她温柔的眉眼,从内心深处生出一种亲近感,到底是血浓于水,自从生了长宁后,她也多少能体会当年墨芍误以为失去爱女的痛楚,不由心里更加难受,心疼眼前的娘亲。
豆豆抹了抹眼泪,轻声问道,“娘,这么多年,您都是……一个人在这里吗?”她原想问为何没有见到泠崖,可看到满屋墙面桌面上刀刻的泠崖二字,想必有所缘故,便选择更委婉的方式询问。
墨芍听出她的意思,为她的体贴感到暖心,笑了笑道,“豆豆,没关系的,你不必担心我。泠崖生前是江湖人,免不了手上沾血腥,到了这阴界便要受罚。他说,让我在这里等他,等他刑满出来,我们便一同转世投胎。”
墨芍眼睛闪闪的,手指缠绕发丝,笑得很甜对她说道,“不久前,他特意托鬼差告诉我,他快要出来了。我埋了好几坛的石冻春,他生前最爱喝的,即便喝不到,他闻闻味也是好的。”
怪不得,她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
豆豆大抵也是知道阴界的规矩。那些生前没有沾染血腥的魂魄,可直接投胎,亦可在阴界徘徊,日子久了,生前记忆会慢慢消失直到彻底遗忘,便会有鬼差带去投胎。若生前沾了血腥的,便要受到相应的惩罚,生前记忆反而越发深刻,时时折磨着自己,提醒那些犯下的罪孽。待刑满后,饮过孟婆汤便可投胎。
所以墨芍要日日刀刻泠崖的名,不使自己遗忘,鬼差便不会带她投胎。而泠崖在受刑,生前的记忆并不会消散半分,自是牵挂非常。
自始自终,恨天只静静地站在原地,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阴界,忘川河畔。
尹天雪白衣飞扬,单薄的魂魄呈半透明的状态,浮在半空中,深深看了他们一眼,转过身飘离而去,直到流水潺潺的河边才停住,徘徊在一个半人高的巨石旁。
童战呼喊她的闺名,一路随她来到这里,看到她停下来才缓了脚步,轻声唤她道,“天雪?”
他能感觉到,尹天雪有意引他来此处,可这大石头是何物?
尹天雪转头看向童战,清浅一笑,眉眼皆是入骨的温柔,又看向他身后朝他们跑来的那个女子,笑容微敛。
童战也贪婪看着她,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似要刻在心中,记入骨髓。
他顺着她的视线回头看去,内心惶惶,“天雪,我……”那翩然跑来的身影已在他的心中留下印记,他……否认不了,终究又止了口。
尹天雪重新把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柔柔一笑,伸手招他过来,又指了指身旁的那块巨石。
童战看懂她的意思,虽不解其深意,但天雪的要求他从不会拒绝,更何况只是碰一下那古怪的石头。
他走到尹天雪身侧,毫不迟疑地将手掌轻轻贴上巨石,没有意料中的冰凉,反而有一股暖意从掌心流进体内,令人身心舒畅。
巨石先是发出淡淡的光芒,白光渐甚,直到刺得人睁不开眼。不过须臾,白光渐渐消褪,他附在巨石的手掌下,出现了一行白字,清清楚楚地写着:
[童战穆楠雪]
这颗巨石,便是坊间传说的三生之石。
童战仿若无比清晰得意识到了什么,他触电似的松开巨石,对尹天雪低哑着嗓子道,“天雪,我……”
可是,他什么也解释不了,像个犯错的孩子脑中一片空白,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该说什么。
随之而来的穆楠雪,自然也看到了那块巨石上浮现的字迹,目光乍喜望向童战,见他颓败灰白的脸庞,眸眼亮光又渐渐黯淡下来,心头克制不住地疼了起来。
“……童战。”尹天雪微笑了起来,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如此,我便安心了。”
安心?
童战心中一紧,干涩的音调有些凝滞,“……你,不怪我?”
他企图从尹天雪脸上看出些什么,终究失望了。他爱上了另一个女人,难道她一点感觉都没有?她向来不是什么大气的女人,他宁愿她骂他、恨他、怨他,也好过这样无动于衷!
她……不要他了吗?
尹天雪轻叹一声,瞧着眼前的两人,一个是不可自拔的悔恨和愧疚,一个是喜悦与悲戚交织,他们啊。她在心底低叹,她的时间不多了。
她径直飘向穆楠雪,目光落在她身上,细细打量了会儿,轻声道,“你真的,很像我。”
穆楠雪愣了一下,苦笑道,“……所有人都这么说。”如今一见,她是真的信了。
尹天雪轻轻笑了,“你知道吗,我等你很久了。”
“等我?”穆楠雪不明白她的意思。
“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你自小身体瘦弱险些早夭,你的父母寻遍名医无果,后找了空道大师,他说你命格缺一魄,让你学了跆拳道,你的身子才渐渐好转起来,对吗?”
“你怎么会知道?”
童战一直看着她们,似有道不清的疑虑困在眉心。
“因为,我就是你缺失的那一魄。”尹天雪浅浅一笑,“穆楠雪,你是我的第九世,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啊。”
穆楠雪睁大了眼睛,童战亦闻言一震,怎么可能,穆楠雪是天雪的转世?若有人如此对他说,他定觉得荒谬至极!可他望着眼前的两人,她们是如此相像,容貌,举止,气质,皆相差无二,他不得不有所动摇。
他努力压抑失控的情绪,努力使自己稳重下来。
“这太过荒谬了!这,这怎么可能呢?”穆楠雪茫然怔住,自从穿越来到这里,一切都太过匪夷所思,眼前的尹天雪自称是她的前世。这……即便她们再相像,也不是同一个人啊!
“你知道吗,楠雪,你是我的转世中最像我的。”尹天雪知道她不相信,也不急着解释,稳稳落在她身前,温言道,“我的时间不多了,只有我们魂魄融合,你便明白所有的事。”
童战握紧了拳头,薄唇抿成一条线,全神贯注盯着她们,双脚像灌了铅一般,心头不受控制地疼痛起来。
正在这时,尹天雪对他回眸一笑,眼中深情万千,却又无语凝噎,轻轻唇语:
我爱你。
童战睁大了眼,他想开口却听不到自己发出的声音,他想朝她狂奔却半点移动不了,只有汹涌的泪水夺眶而出,浸湿面容。
落下那句话,尹天雪再次看向穆楠雪,她能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透明,这是在提醒她时间不多了,她慢慢地握住了穆楠雪微颤的柔夷,两人缓缓浮在半空中。
一点星光自她们相连的地方亮了起来,然后越来越亮,亮到把她们都笼罩其中。尹天雪的身子变得很轻,很轻,最后化作无数金色的沙粒,一点点的升空,飞进穆楠雪的身体。
白光散去,满地的寒鸦春雪像泡沫一样消失了,露出阴界原本阴森黑暗的面貌。
穆楠雪昏了过去,身子从空中滑落而下,落入一个温暖的怀里。
阴界。
黑暗无边,地狱无崖。
龙博和桑月被困在一片混沌的虚无中,不知过了多久,只余无尽的黑暗。他们把能走的都走过了,却还是找不到出路,别说救豆豆了,连鬼魂都没碰到半个。
说好的阴界呢?怎么连个鬼魂都没有。桑月抱臂跟在龙博身后,看着他愈来愈烦躁和焦灼,忍不住出言道,“都这会儿了,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大丈夫何患无妻,你,看开点。”
龙博脸色更阴沉了,“……闭嘴。”
桑月摸了摸鼻子,听出他强忍怒意的语气,明智决定暂且不招惹他了。
两人在黑暗中寻找出路,苦寻无果。龙博心急如焚,随着时间一点点滑过,他越来越担心豆豆的安危。恨天简直是个疯子,若他寻不到墨芍的魂魄,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令人疯狂的事情。
正在此时,突然脚下的土地震动,漆黑的天空仿若被人破开了一道口子,强烈刺目的白光倾斜而下,刺得两人睁不开眼。
漆黑的四周如同幕布般被撕碎万千,化作点点星光散落四周,整个世界顿时明亮了起来。龙博眯眼看去,见白光之中有两道人影朝他们缓缓走来。
“……楠雪,童战?”龙博看到来人吃了一惊,大步迈向他们,道,“你们怎么也进来了?”
“大哥!”穆楠雪和童战看到他也颇为意外,听他此问不由相视一笑,童战对他说道,“此事说来话长,大哥,我们先救大嫂要紧。”
龙博注意到他们微妙的氛围,心有疑虑,奈何豆豆安危才是最要紧的,忙问道,“你们可知豆豆人在何处?”
桑月自然也注意到了,目光沉了沉,瞧着眼前的女子,总觉得她有什么不一样了,却又说不上来。
穆楠雪答道,“你们被困在阴界善魂与恶魂的夹缝中,我想,豆豆和恨天应该找到墨芍了。”
自她昏迷后,尹天雪的所有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在世的,往生的,一桩桩、一件件都浮现在她的脑中,如白驹过隙。一时间,她明白了所有的事,明白了他们的八世之约,也清楚阴界的规矩。
醒来后,她再无隐瞒,对童战说清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自己从千年而来赴前世之约。两人坦诚相待,终于和好如初,携手此生。
因有尹天雪的记忆,穆楠雪清楚知道若想在阴界寻人,有两种办法。一,是逝者的血亲;二则,需有那人的专属物件。而此刻她身上穿着的男装,恰好是桑月的衣物,两人暂无其他头绪,便想着先找到桑月,或许他和恨天在一起。
未曾想,他竟与龙博在一处,这倒是意外之喜。
龙博蹙了蹙眉,他从不信鬼神之说的,“此处真能见到逝者魂魄?”
“确是如此。”穆楠雪的表情高深莫测,“龙博,你可有豆豆的物件?”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想要看清她的意图,团团迷雾叠在心中,可她的眸内信誓旦旦,似乎知道些什么。他是信她的,可豆豆的物件嘛……
他拿出一瓶金疮药,道,“这是豆豆祖传的金疮药,来乌巴图镇前亲手所制,可以吗?”
“……大哥,你这也太随意了吧?”童战忍不住捂额,“就没什么定情信物?”
他道是什么,韩家祖传金疮药谁没有,来这之前豆豆特意做了十几瓶,人手一个非要让大家随身携带。龙博手中的这瓶,说不定和他们身上的还是同一批呢。
龙博凉凉一瞥,此刻童战憋笑实在令人碍眼,“噢,那你们有什么定情信物让我瞧瞧?”
“……”童战噎了一下。
龙博心里平衡了,对穆楠雪笑了笑,“我觉得还是可以试试的,对吧楠雪?”
可想而知,一瓶金疮药和豆豆之间的联系有限,不足以查到她的下落。
一瓶不够,三瓶来凑。童战和穆楠雪也掏出了各自的金疮药,总算勉强查到她的大致方位,正当众人去往途中,意外被吸入另一道未知的幻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