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4 章 寒鸦春雪
桑月看了看尹仲，又侧目看了看恨天，眉宇微皱，似有疑惑锁在眉心，眸中若有所思。若能进入阴界，是否意味着……他能见到他的生身父母？
“道不同不相为谋，恨天，你多说无益。”尹仲又何尝不想再见到他们，可若要以童氏一族，以天下为代价，他宁愿尝受相思之苦，孑然一身。
他转而对童战正色道，“童战，此为童氏禁术，更是有违天道，切不可鲁莽行事。”
童战听着，眼眸微微颤动，缓缓睁开眼睛，涣散的目光渐渐有了焦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侧头看向恨天，“……我能，再见到天雪？”
这几个字从牙缝里蹦出，嗓音沙哑干涩，费了他许多力气。
“童战！”龙博和尹仲齐齐喊他，童战理也不理，只定定盯着恨天，干裂的嘴唇再次重复了一遍，“你说，我能，再见到她？是……不是……”
恨天张开手掌，掌心的一点星光在童战眼前闪烁，“是，她的魂魄就在这里。只要你开启阴界大门，就能见到她，完完整整真真正正的尹天雪。”
尹仲喊道，“童战，你疯了吗，你可知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望着他掌心的星光，童战挨上前缓缓闭眸，似在与她抵额，仿佛她清浅无暇的笑靥在眼中绽放，一滴泪水从他眼中滑落腮边。
正迟疑时，他混沌的脑中窜入一道熟悉的声音，“童战，不要答应他！”
恨天微愠，眼神凌厉看向出声的穆楠雪，此时童战睁了眼，他已有了决定，道，“……我拒绝。”
方才那道声音将他从黑暗中拉了回来，他惊觉，若天雪在天有灵，定不愿意他这么做。恨天用锁溟玷污他所爱的人，他不能饶恕！
恨天怒极，他算计了所有，偏偏这女人竟坏他好事。他掌风凌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欺身上前把穆楠雪擒入掌中，两指扣住她的咽喉，他余光瞥见童战瞳孔一紧，嗤笑嘲讽道，“本尊看走了眼，没想到，童族长也是多情之人。”
“楠雪！”
“爹！”
几乎是同时，童战、桑月齐齐出声。恨天看向桑月的眼神凝结成冰，“桑月，爹对你失望透顶。”
两指微拢，他冷眼看着穆楠雪在手中挣扎的模样，“你当真是个祸害，竟连我儿子都是你裙下之臣，倒是本尊小看了你。既然如此，便更留不得你。”
恨天正欲下狠手，突地眼前白光一闪，他迅速避开却还是慢了一步，她兰花指环中的银针刺入他手腕，令他手腕一阵酥麻。
“你找死！”恨天怒极，另一掌直逼穆楠雪，尹仲和龙博双双飞出欲救，桑月亦克制不住出手相救，却仍然快不过他的距离之便，恨天再次把穆楠雪拢入掌中，一手擒住她的脖颈，作势要在众人面前生生折断。
“不——”童战目眦尽裂，他的血液仿若冻住了一般，冷得心扉胆寒，未及思考便已脱口而出，“放了她，我答应你！”
恨天动作一顿，“此话当真？”
穆楠雪双脚离地，擒在脖颈的大手越来越用力，她泪眼朦胧看向童战，双脚在空中乱蹬。
不要，不要答应他……
她想大喊，想阻止他，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空气越来越稀薄，她的眼前渐渐模糊一片，周遭的声音也越来越遥远……
童战眼睁睁看着她的双手慢慢垂下来，他内心疯狂焦急，从心底深处蔓延而来的恐惧和冰冷，让他泪眼夺眶而出的失声呐喊道，“我答应你，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只要你放了她，放了她——”
尹仲也非坐以待毙，他不能任由童战胡来，逆天而行岂能儿戏，他趁恨天和童战周旋之际，近身逼之攻他措手不及。
桑月早就注意他的动向，尹仲刚一动作就被他拖住了脚步，一颗定法珠从他袖中滑到指尖，不偏不倚打中尹仲胸口，在他周身设下无形结界，法术亦无法施展。
“二叔！”
尹天奇看尹仲这样，一下子就急了，龙博把愤怒的尹天奇拉住，他们见尹仲尝试破开结界却没有成功，连声音也被隔离于内，脸色不由更加凝重。
恨天仍掐住穆楠雪的脖子，倒是力气松了些，他朝鬼仆使了个眼神，鬼仆随即扔给童战一把匕首。
童战捡起匕首，划破自己掌心，握紧拳头走到他们跟前，鲜血从指缝缓缓流到恨天手中的灵镜镜面。
一滴，两滴，三滴……
鲜血染红了整个镜面，恨天命人放开童心，桑月见状，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宣纸放在童心眼前，要他念动上面的咒语。
童心无力跌坐在地上，仰头看向童战，害怕地含着泪，喃喃哽咽道，“二哥……”
恨天盯着童战，瞥了一眼擒在手中奄奄一息的穆楠雪，警告意味甚浓。龙博和豆豆亦不敢轻易贸动，屏息以待。
童战目光一紧，喉咙上下滚动，继而他蹲在童心面前，用没有受伤的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手指擦拭他的泪水，强撑起一抹苍白的笑，声音很轻道，“别哭，男儿有泪不轻弹，二哥大哥都在，童心别怕，按他说的做，嗯？”
得到他许可，童心吸了吸鼻子，用衣袖拭尽脸颊的泪水，似懂非懂地盘腿而坐，恨天把灵镜放在他面前的地上，他双手交叠于胸，指尖发光，口中念动古老而生涩的咒语。
天空被烧得火红，月色像血染成的，悬于空中。顷刻间，狂风呼啸，阵阵雷声，卷起万千惊涛骇浪，倾盆大雨随之而下。
一道刺目的光束从童心的眉心而出，直逼天际，在血空中划出一道裂口。
尹仲露出惊骇之色，再次尝试打破定法珠的困局，他和龙博相视一眼，眼前人立刻明了他眼中寓意，两人内外夹击，这才解了定法珠的困局。
在院落的中间，一个巨大的空洞显现在众人面前。恨天掌心里的那道星光，徐徐飘向洞口，他骤然把手中的穆楠雪推向童战，迅速抓走一侧的豆豆，她闪躲不及被他拖进空洞，两人同星光一起消失在众人面前。
“龙大哥——”
龙博目光一紧，毫不犹豫地随之跳了下去。
童战稳稳接住穆楠雪，马上又松开她，没有看她一眼，回头看到龙博的身影消失在洞口，转而对焦急的童心说道，“童心，在这里等我和大哥，不许跟来！”
话音刚落，他头也不回地跳入洞中，不带一丝留念。说时迟那时快，穆楠雪情难自禁随他跃下空洞，伸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袖，也一并消失了。
桑月神色复杂踱步到空洞边缘，微微握紧了拳头，眸中似有思量，大步潇洒走了进去。
“二叔，他们——”
尹天奇大惊失色，不料尹仲拦住他的去处，只听他神色复杂看向正在施法的童心，一时也无可奈何道，“我们留在这里，此阵法一旦开启，便不得随意打断，否则童心将遭到反噬。你保护童心，切不可妄动。我这就联系隐修，想办法救他们出来。”
阴界，忘川河畔。
巨大空洞中星光漫天，不知往下滑了多久，时间已失去意义，穆楠雪单手紧紧攥住童战的衣袖，狂风在耳边呼啸，单薄的身子在风中摇曳，她肺腑受到重创焦灼疼痛，她渐渐没了力气，衣袖在手心慢慢滑走。
“童战……”
她被狂风吹得睁不开眼，纵然她使劲了力气，衣袖还是被风吹离手心。空了手，她的内心开始慌乱起来，朝虚无的空气呼喊童战的名。
童战沿着洞岩展臂，施展轻功抓住了不断往下滑的穆楠雪，搂住她腰身揽入怀中，以身体挡住寒风肆虐，运足了功力稳住两人下降的速度。
终于，洞底深处显现出一抹光亮。随着他们不断下滑，那抹光亮越来越大，夺目得令他们睁不开眼睛。
穆楠雪紧紧抱着他，把头埋进他胸膛，充满信任地闭上眼，苍白的嘴角居然笑了笑。
若能同他死在一处，也是上天的垂怜了……
一道刺目的白光过后，俨然一处世外桃源，花海遍地，夭夭十余里。
童战抱着穆楠雪逐渐飞下来，稳稳落在地上。他们双脚刚一落地，他就推开抱着自己的穆楠雪，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他们之间，不该再有瓜葛的。
“你不该跟进来的。”童战偏过头，强迫自己不去看她受伤的眼睛，他说得又快又急，语气不怎好，说完才发现自己的语气含了太多情绪，那些不想让她发现的担忧，心疼……
他的目光落在别处，又对她冷了声，道，“……这件事与你无关。你既已完成任务，不该再卷入其中。”
穆楠雪忍着胸口的钝痛，尽量轻轻呼吸，不让他发觉自己的异样，勉强开口道，“我想帮你，我……”
“不需要。”还未等她说完，童战转过身留给她一抹冰冷的背影。他扫了一眼周遭，并没有发现博豆和恨天的身影，微微皱了皱眉，却被脚下大片盛开的白花所吸引，呼吸一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寒鸦春雪。
这里漫山遍野盛开的，是寒鸦春雪。
穆楠雪走到他身前，顺着他惊异的目光看去，认出了这些花儿，她在尹天雪坟前见过的，据说是她生前最爱的花，寒鸦春雪。
她脑子嗡地一下，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涩然，像钝刀子割肉似的，一下又一下，比身上的伤痛还疼。
童战不说话，她也不说话，此地无风无声，只余兰花的清香徐徐绽放。
“不管你信不信，童战，我是真心想帮你，帮龙博和豆豆。”
“这是恨天与我们的纠葛，与你无关。”
她的声音在身侧响起，童战看了她一眼，又触电一样避开了，仍是冰冰冷冷的语气对她说道，“你且待在这里，我会带你出去的。”
豆豆被恨天钳制，龙博必会奋不顾身，他不能坐以待毙，毕竟尽快找到他们。可前途未卜，穆楠雪毫无自保能力，他不能带她涉险。
“……你说，她是个勇敢坚韧的女子，智谋无双，当年面对成魔的尹仲也毫不逊色，与你，与龙博，与童氏一族共进退。”
童战没想到她会突然这样说，离去的脚步微停，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虽有疑虑还是答道，“是。”
“我听说，当年她为了保护你们，答应与龙博成亲，瞒着你和豆豆，暗中计划对付尹仲，以保护者的姿态守护你们。”
童战微微皱眉，总算转过身看着她，仍是不敢看她的眼睛，眼神落在她的耳环处，盯着那抹白珍珠，衬得她肌肤白玉无瑕，而衣裳下的娇躯，没有人比他清楚，宛如上好的绸缎，软嫩丝滑。
天，他到底在想什么，真真是鬼迷心窍了。
童战急忙垂下眸，甩开脑中的旖旎记忆，飞快打断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虽然我不认识她，可我佩服她，佩服她的勇气，佩服她的果断，佩服她的无私。谁不想与心爱的男子携手相伴一生，她有机会选择的，可她却选择了一条最艰难的路走。”
“……可我一点也不想成为她，若不能共担风雨，又算什么爱呢？我比她自私得多，想把你绑在身边，同甘也好，共苦也好，长长久久的在一起。你说过的，‘风雨不离，盛衰不弃，千秋百炼，永世缠绵。’”
他说的每一句，她都清清楚楚记得，刻在心里了。那一夜的情不自禁，她从未后悔。
直到脸颊有了湿意，穆楠雪才发觉不知何时自己红了眼眶，“童战，我不想当第二个尹天雪，不想等到失去才后悔莫及，不想把你让给其他女人……不管你信不信，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真切切的，你是我的，童战，我想当与你并肩的那个人，你……愿意吗？”
她从身后抱住他，自父母意外丧生后，她孤寂活了许多年，所有她想要的，都要自己去努力争取，半分不让。
童战眼眶也红了，泪水争相夺眶而出，眼前一片模糊，只看得到一片白。
他听到她强力克制的哽咽声，他终究狠下心肠，一点一点地，掰开她抱住自己腰身的手指，“穆姑娘，莫要误会。童战自始自终，唯求天雪一人心。过去的事，不过一场荒谬的谎言，我放过你，你也放过我，我们从此……就两不相欠了。”
“为什么你不肯承认，我能感觉得到……”
“那是因为我把你当成了她！”童战咬牙。
强忍已久，穆楠雪胸口愈发疼痛了，他的话重重打在她心上，像一柄锤子，打得她溃不成军。
她难受得身子虚晃了一下，连呼吸都痛得脑袋发晕，脚下一软就要跌倒，童战眼疾手快地扶住她下坠的腰身，眉宇微拧，一手探向她的脉搏。
脉息紊乱，伤及肺腑。
童战这才看向她，她的脸色苍白如纸，额间点点冷汗，怕是难受一段时间了，却强忍着不说。
内心自责不已，童战扶着她盘腿坐下，取出药瓶倒出一颗乌黑药丸喂她服下，随即两手抵在她背后，一股暖流自掌心缓缓流进她的身体。
片刻后，他收了功力，把她搂入怀中，垂眸看她的脸色已不像方才那般苍白，稍稍松了一口气，好在他有先见之明，从隐修那要了几颗护心丸，以备不时之需。
隐修的药却有奇效，穆楠雪不那么疼痛难忍了，可睁眼看到童战满脸担心的模样，索性赖在他怀里，蹙起双眉道，“童战，我好难受。”
看他紧张的样子，她不信他对她没有半点情分。若当真无心，又何必为了救她性命，遂了恨天的意。
他急了，“哪里难受？是不是伤到五脏了？我已护住你的心脉，你暂且忍着，我想办法带你出去……”
不该吓他的。穆楠雪有些愧疚，从他怀里坐起来，正要坦白从宽呢，目光落在前面的一处，表情也凝固了。
“尹……尹天雪？”
一声轻唤从她颤抖的嘴间溢出，童战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遍地盛开的寒鸦春雪中，一抹人影站在那里，离他们仅十步的地方。
尹天雪一身白衣灼灼，明眸流动，清浅的笑靥在他们眼前徐徐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