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3 章 赤火深渊
穆楠雪在屋外待了一夜，虽听到里头有些动静，到底听不清晰，抬头望着那烈日骄阳，寻思着许是锁溟又发作了，她担心里面的状况，更担心童战，可此刻进去只怕有害无益，举起的手缩了回去，在踌躇房门许久。
待她转身，恨天、桑月已出现在她的眼前。
“二嫂！”在他们身后，传来童心的声音。穆楠雪越过他们，看到被鬼仆架着的童心，他收到她投来的目光，朝她委屈喊道，“二嫂救我！”
“童心！”
童心心智不全但武艺高强，鬼仆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看他虚软的模样，似乎服用了软筋散。穆楠雪沉了脸色，警惕道，“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恨天冷哼一声，蔑视道，“叛徒，你背叛本门，依照门规要受凌迟之刑。若不是看在你还有些用处，本尊岂能容你苟活至今？”
“你错了，一个假的尹天雪谈何用处？”穆楠雪面目一冷，凝视恨天道，“你也看到了，如今他们对我恨之入骨，连见都不想见到我。你若想用我作饵，只怕要让你失望了。”
恨天不否认，勾唇笑了笑，笑得似有深意道，“不如，我们赌上一赌。”
桑月刚想说些什么，被恨天瞥来的眼神止住了下面的话。看似随意的一瞥，暗藏杀机，若他表现出一点对穆楠雪的心软，恨天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
他抿住嘴，面上一派无所谓的模样，藏在袖中的手不由握紧拳头，隐而不发。他始终不明白，恨天为何要把三兄弟聚集于此，到底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在搞清楚之前，他不能露出马脚，不能让恨天起疑，否则功亏一篑。
突然，恨天虚掌一招，移影动形转瞬站在穆楠雪面前，朝她胸口打了一掌，她被掌力击飞，身子穿破窗户摔进房内。
随着破败的窗户，大量的阳光倾斜而入，照亮了半间房子。
“不——”
阳光毫无预警地照射在尹天雪的半截手臂上，即便童战眼疾手快带她躲进阴暗的角落，她的手臂已经燃烧起来，熊熊火光在白纱上跳跃，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腐肉燃烧的气味。
童战丝毫不顾自己安危，徒手扑灭尹天雪衣袖的火光，反而他的袖子也着了火。
房内被明媚的阳光一分为二，穆楠雪离他们最近，眼尖看到火光在他衣袖上摇曳，渐渐往上燃烧，可童战的目光停在尹天雪身上，阻止她靠近阳光，没有半分察觉。
“童战！”
一道人影迅速朝他奔来，衣袖被重重拍了好几下，他才意识到自己也着火了，飞快半松开握住尹天雪的手，避免火势伤及到她，再稍一使力撕裂了正在燃烧的衣袖。
他转头看到的是穆楠雪那张脸，她的眼角还悬着未干的泪，面容沾了黑灰，那双扑火的小手，掌心沾上又红又黑的灼痕。
那一瞬间，童战觉得自己的心像一张纸被人揉碎了，如万箭穿心。
为什么，此时此刻，在知道了所有真相的现在，他还是会觉得心疼呢？
他到底还是背叛了天雪，背叛了他们的八世之约……
穆楠雪比他的脸色还惨白，恨天虽没有置她死地，却也下了重手，肺腑绞痛万分，连呼吸都烧心烧肺的疼。
方才那番动作，用尽她全身的力气，她深呼吸，然后逼迫自己站在他面前，倔强得不肯显露一丝脆弱。
旁侧的豆豆看出她的异常，悄然走到她身边，半扶着她的腰，让她倚靠着自己不至于狼狈倒下。
“砰——”
正在这时又一角被掌力震碎，大片阳光倾泻而下，房屋已然摇摇欲坠。尹仲、龙博、尹天奇三人夺门而出，阻止恨天的破坏。
他们双脚才落地，就看到恨天身后被鬼仆钳制的童心。
“大哥、主人，救我——”
房内的豆豆听到童心的呼喊，全身怵了一下，急切转头往外一看，在看到童心的刹那跌落谷底，脸色骤然变白，她扶着穆楠雪的手都在发抖。
“怎么可能……他怎么会来……”不归洲的悲剧，难道……还是躲不过吗？
豆豆的失常引起穆楠雪的注意，“豆豆，你怎么了？”
穆楠雪看着豆豆，她那双眼内充满了惊恸之色，脸色惨白无色，她顺着豆豆注视的方向看过去，蔚蓝的天空中，一轮明媚的太阳隐隐透出了血色。
如鲜血一般的，红色。
撕裂的衣袖被扔在不起眼的角落，星火半点，随着微风飘扬拂起，落在窗帘上，渐渐汇聚成微弱的火光。
悄无声息的，燃烧着，像等待猎物的小蛇。
龙博见童心四肢疲软，像是软筋散的功效，稍安定了心神，目光转向恨天，沉声道，“恨天，你到底要做什么？”
恨天眯眼看天上悬挂的日头，那隐含的血色使他眸内有了抹疯狂。他唇角轻扬看龙博，漫不经心地反问道，“若本尊要豆豆呢？”
他慢条斯理地，又接着道，“亦或是……你的新婚妻子。”
话到这里，恨天的面容冷了下来，再不见丝毫笑意，语气凝结成冰。
桑月心中一惊，下意识看向恨天，正对上他投来冰冷的洞察一切的目光，心中愈发不安起来，恍恍然道，“爹，你都知道……”
“到底是孩子大了不由人，你也有了自己的心思。桑月，你着实伤了为父的心。”恨天淡淡瞥了桑月一眼，气定神闲得仿若他什么都知道。
那眼神中的冰冷，令桑月感到背脊一股凉意，惊出一身冷汗。
恨天再次把视线落在龙博身上，眸光幽幽似潭，笑了笑，“龙博，说起来我们祖上也算世交，令千金的满月之礼，作长辈的怎能不准备呢？”
此话一出，龙博平静的面容出现裂缝，眸内突生怒意，这时恨天话锋一转，冷笑道，“本尊忘了，令千金因病早夭，许是受不起本尊的满月之礼。你们说……她是幸还是不幸？”
“恨天，你不要欺人太甚！”龙博还未回应，尹天奇已听不下去，赤红眼怒道，“拿女人孩子做手脚，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有本事正面冲我们来，别在背地里耍些见不得人的阴招，什么锁溟屠溟的，我呸！连逝者遗体都不放过，你就不怕以后进了阴曹地府，那些冤魂向你索命！”
“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分。”恨天目光骤然变冷，“都说尹家嫡女才貌双全，却偏偏留下了你这么个扶不起的阿斗，可惜了御剑山庄。”
“你！”
尹天奇张口还想反驳，突地手臂一紧，侧目看到尹仲对自己摇了摇头，梗在喉中的话又咽了回去，抿嘴不言了。
“恨天，我们不妨开门见山，你用尽手段把我们都困在这里，浪费时间说些旧事，不就是为了等待血月现世吗。”
尹仲的一番话，让龙博、尹天奇和桑月一齐看向他，多有困惑之色。
“血月，灵镜，开过天眼的长老，童氏族长，墨芍血脉……”尹仲盯着恨天，见他的神情随着自己说出的词，一点一点阴沉下来，禁不住眉目皱起，尹仲脸上也愈发凝重了，“若我料想没错，你在等，等亡者魂魄……”
是尹天雪。
都说人有三魂七魄，逝者遗体留有一魂，锁溟附着在魂中，若尸身遇日焚化，在未消散前取得最后一缕魂魄，可做阴界的引路石。
在血月之日，灵镜，童氏族长的血，开过天眼的长老一同施法，能开启阴界与阳界的通道。而血脉相引，唯有至亲血脉才能在茫茫阴界找到亲属的魂魄。豆豆正是墨芍唯一的女儿，有她引路，定能找到墨芍的魂魄。
到时天下邪祟横行，阴阳不分，世间秩序紊乱，施法长老更将受到巨大反噬。
“如今你知道又有何妨？谁能拦我，还有谁能拦我！”
恨天仰天大笑，眉眼尽是燃烧着的疯狂，“你们看呐，那火烧起来了，你们阻止不了，谁也阻止不了我——”
众人皆是一惊，回头望去，果然看到倒塌房屋的一角，厚重的窗帘在熊熊燃烧，火焰像有生命般肆无忌惮地扩张它的爪牙。
而尹天雪的肩膀，也因墙壁裂缝中投射进来的阳光，慢慢灼烧起来。
房屋摇摇欲坠，火势如猛兽般吞噬一切，龙博未及思考，化身成龙飞进房内，把相搀扶的豆豆和穆楠雪一并带出，待回头想救童战，着了火的横梁重重落下，挡住了唯一的生路，熊熊烈火转瞬燃烧了整座房屋。
日头阴沉，陷入了可怖的血色，压得人心里喘不过气来。
豆豆盯着童心，握紧拳头，指关节不自然的泛白，周身被寒意所笼罩，以至于周遭的喧闹和话语都听不清晰，连穆楠雪何时挣脱她的手，她也没有察觉。
“童战！童战还在里面！”
穆楠雪惊呼一声，拔腿就往火里冲，突地背后一痛，双脚像被定在土地里，一动不动。
她的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铿锵有力道，“我会救他出来。”
话音刚落，一条白龙从后而出，飞至九霄再俯冲而下，直扑进火屋深处。
穆楠雪眼睁睁地看着燃烧的火团，两行清泪滑下脸颊，一股深切的恐惧蔓延而上，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她不怕他怨她恨她，可她怕……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龙博在烈火中找到童战，他正抓住残缺的尹天雪……不，那不是天雪，天雪不该是眼前这般模样！
“大哥……”
童战脸色白得吓人，他知道身后的人是谁，可他没有回头，只是目无焦距地看着前方那个，干裂的嘴唇发出低哑的声音，“……大哥，你走吧……这一次我想陪着她……”
“童战！”
龙博想强行拽起他，他们都知道的，不管离不离开这里，尹天雪都将化为灰烬。“你难道不清楚吗，天雪早就死了，在你眼前的只是一具躯壳！甚至，连躯壳都不算，这早就不是她了，若尹天雪在天有灵，她会愿意你以这样的方式见她吗？”
“童战，你忘记了吗，天雪临死前要你好好活着，替她好好活着！”
龙博的话像根针刺进了他的耳中，童战闭了闭眼，那又怎么样呢，纵然她怨他也好，怒他也罢，只要能再见到她，什么都不重要了。
“若发生这一切的，是豆豆呢？”
龙博沉默了，旁观者清，可若变成锁溟的是豆豆……他呼吸一窒，不敢再想下去。
屋外众人，等了一会儿也没见两人出来，火势越发大了，豆豆焦灼不安望着房屋，若不是尹仲按着她，只怕已冲了进去。
尹仲看向恨天，“你打算就这么看着？若童战丧身火场，你的计谋便失败了。”他要的法术，没有童氏族长的鲜血为契，根本无法施展。
恨天呵呵一笑，眼神轻蔑，“童战是死是活，由不得他自己作主。”
恨天身如鬼魅跃进房屋，大手擒住童战的肩膀，把他从大火中带出来。龙博随之追出来，稳稳落在地面，就见一道身影朝自己扑来。
“龙大哥！”豆豆红了眼眶，紧紧抱着龙博不肯松手。
“我没事。”龙博给了她一个安抚的微笑，转而找寻童战的下落。
恨天看着两人，脑海中浮现的一幕幕曾经，稚嫩可爱的女孩同他一起栽桂花树，笑如昙花的女子温婉泡茶，还有她决绝悔婚的那一天，和她死前望向泠崖的眼神……
墨芍，墨芍。他在心底默念她的名，若你再见到我，是开心，还是害怕？
前面火势滔天，犹如赤火深渊。刹时间，血云涌动，烧灼的房屋轰然倒塌，响声不绝。
“天雪——”
恨天一脚踩在童战背上，暗暗使力，轻易桎梏住虚软的童战。
黑白分明的瞳孔中，映照着尹天雪化为一团火球的倒影，童战吼得青筋暴起，声嘶力竭，温热的湿意流过腮边。他挣扎着伸出手，只触到一片悲切的虚无。
“啊——”一道撕心裂肺的吼声响彻天际。
童战眼中的星光，随着凄厉的火光，一起化为灰烬。
穆楠雪用力捂住嘴，泪水掉下眼眶划过指缝，才不至于哭出声来。
童战……
火光凄厉地照亮天际，一点灿亮的星光自焚烧屋中袅袅升起，似飞似舞，转瞬被恨天拢入袖中。
恨天盯着掌心中的星光，鹰眸乍喜，一手握着灵镜，俯身看脚下颓败的童战，一把拽住他凌乱带泥的头发，把手中的星光放在他空洞的眼前，逼视道，“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尹天雪，她留在世上的最后一缕魂魄，你不是想见她吗？童战，只要你想，你就能见到真真正正的尹天雪。”
低沉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蛊惑的危险。
星光在童战眼前闪烁，映照他空洞到麻木的面容，脸颊留有两行泪痕，他双眼好像空了一样，无悲无喜，甚至不知道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恨天，你强行打开阴阳两界，此举有违天道，是会遭到反噬的。”尹仲拧眉警告。恨天所图，是童氏□□中的一卷，书中有所记载。
当年，他为了笼络恨天助自己灭了龙氏，曾把□□借他一观，更传授阴魂之魄的修行之法，没想到，他竟将此卷牢记心中，企图逆天而行。
龙博听尹仲这番话，似他知晓些什么，正色问道，“尹仲，你知他所图？”
尹仲微微颔首，把□□之事告知在场诸位，末了道，“……□□上的最后几句，早被人用石头磨平字迹，亦无从知晓要付出何种代价。但生人进死门，实属逆天而行，必将付出对等甚至更大的代价。”
他的目光落在恨天身上，露出悲怜的神色，道，“恨天，即便你到了阴界，也无法把墨芍的魂魄带出阳界，无法令她死而复生，生人更无法长久待在阴界，你这又是何苦？”
这一番话，豆豆心底重重一紧，眉眼浮上了惊惧之色，眸有颤光，往日所受的刑罚历历在目，她身子微微发颤，不自觉地挽紧了龙博的手臂。
阴界……那个地方……彻骨的冷意和孤寂令她心有余悸。
当年，她一缕孤魂野鬼飘荡人世，被鬼差发现捉她回去受刑，关在阴界冰牢整整十余年。若不是义子莫离闯入阴界救出她，只怕现在还困在万年寒冰中受锥心苦寒之刑。
不，她不要回去！
注意到她情绪不对劲，龙博垂眸看她，覆上她挽在自己臂弯的手，冰冰凉凉的，不由关切道，“豆豆，你怎么了？”
可豆豆什么也回答不出来，只是摇摇头，敛去眸中的惧意，嘴边撑起一抹苍白的笑意，“我没事的，龙大哥。”
他干燥又温暖的大手传来暖意，只要有龙大哥在，豆豆不怕的，不怕的。
龙博没有错过她眉眼中的惧意，是什么令她如此恐惧……可她还是什么也不肯透露，把自己的心竖成高高的墙，一个人逞强着，煎熬着，他进不去，她也不愿走出来。
他心中一痛，胸口有一片苦涩之极，明明是同床共枕的枕边人，却无法回到过去坦诚相待。或许……曾受过她全心全意的依赖，才会感到无所适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