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2 章 天雪尸身
他心中十分记挂,可豆豆已为人妇,又正坐月子,于情于理他都不便探视,终是没有开这个口。
从龙泽山庄无功而返,端木离夏正细问当日情形,得知小樱跟踪雪飞冬日才去的洛道崖,而豆豆是收到自己的信笺才冒险出世,再思及龙博的冷漠回避,这一件件、一桩桩,引得他的脑中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猜想。
越想越心惊,端木离夏脸色难看起来,寻了个借口让端木落樱先回去,他策马往另一个方向奔去。
有些答案,他必须亲自弄明白。
戈托客栈,某间上房。
童心死磨硬泡不肯离开,愣是在地上睡了两夜。塞外不比中原,昼夜温差大,他半夜冷了也不吭声,竟发起高烧来。
月牙托路小原请来大夫,好声好气地哄着病恹恹的童心喝了粥吃了药,又在床前守了两日,直到童心退了烧,她紧蹙的眉头才微微舒展几分。
童心在抽泣中睡去,脸颊上有两道未干的泪痕。他向来被两个兄长和族人保护得极好,身子哪受得住这连日的风餐露宿,高烧得迷糊时紧紧握住月牙的手,难受得直哭。
月牙细心地掖了掖被角,走到床边的水盆边,拧干绢帕,动作轻柔地擦拭他的脸庞。
路小原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你其实挺在意他的,对吧?”
月牙收回目光,收敛了所有情绪,连看他一眼都懒,站起身清洗绢帕。
“得得得,我又不想活一百多岁,爱管闲事怎么了!”路小原粗声粗气地答道,“真不懂你们这些中原人,扭扭捏捏的,一个心思可以七拐八弯绕上天,累不累?”
他生来虎背熊腰,人高马大的,一踏进来占了房内大半的阳光。
没有遇到路小原之前,月牙很难想像一个长相粗犷的彪形大汉操着一颗三姑六婆的心,成天家长里短在她耳边叨个不停,好管闲事的程度堪比中原牙婆,有八卦的地方必定有他的身影。
难怪这么大岁数都讨不到媳妇。
月牙嫌他实在烦得可以,正寻思着怎么打发他,好让耳根子清静一些,于是问道,“店家,这里可有捎书信的地方?”
“有啊,姑娘,你想寄去哪?”
“店家,劳你帮我跑一趟,尽快把这信寄出。”月牙取出写好的信封给他,路小原接过一看,信封上写着:御剑山庄尹天奇亲启
“御剑山庄?”路小原一怔,看了一眼睡梦中的童心,又把目光转到月牙身上,惊奇道,“你们是沉香镇的人?”
御剑山庄居江湖高位,位于沉香镇,天下皆知。
月牙起初并未觉得异样,只随意应了一声,抬眸却见他捏着信不知在想些什么,疑虑问道,“有何不妥吗?”
路小原回过神来,把信塞进衣襟处,有些感叹的意味,“我年少时在沉香镇住过一阵,数数十年了,竟又让我遇到沉香镇的人,倒也有些缘分。”
年少时?十年前?
月牙又重新打量了他一番,眼底有一分笑意,“店家过谦了,即便是十年前你也并非年少啊。”
路小原憋红了脸,一把大胡子气得翘起,怒目横瞪吼道,“老子今年才二十有五!”
月牙被他说得一愣,眼前的路小原竟比童心还小一岁?别怪她眼拙,实在是他的络腮胡子挡住大半张脸,看不清本来面容,她原以为他是四十有余的中年男子。
路小原不满地哼了一声,看在沉香镇的面子上不与她计较,大步走出客房。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月牙念及他方才看信的神色,那眸底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的情绪。
十年前……
月牙放下绢帕,看着敞开的门口露出探究之色。
龙泽山庄,深更半夜。
妻女睡下后,龙博心中挂念在外的童战童心,怎么也睡不着,摸黑悄悄离开房间,在庄外的小河边独坐了一个时辰,任冷风吹走心中的烦闷,才举步回去。
童心独自一人上路,不知吃得饱不饱,盘缠够不够用,会不会被人欺负。不知童战找到童心了没?诶,他也不知道捎封信回来。
龙博无声笑了笑,弟行千里兄担忧,对这两个宝贝弟弟,这辈子他都放不了心。如此想着,他伴着月色踏进小院,抬眸便看到房内亮着微弱的烛光,不由加快脚步,推门而入。
房内炭火的暖气扑面而来,龙博快步走进内室,意外看到豆豆衣裳开敞,香肩半露,怀中抱着小长宁,她正趴在娘亲白皙丰盈的胸前,一口一口吸吮乳汁。
豆豆听到他的脚步声,慌张地蒙上面纱,遮住满脸刀痕,身子往床榻内侧转动。这一动,牵扯到还未愈合的伤口,她吃痛地抽息一声。
豆豆到底还是慢了一步,方才衣衫不整的模样被龙博纳入眼中,他呼吸一窒,俊脸通红,颇为尴尬地停下脚步,不自然别过脸,有些窘迫地解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闯……”
越说越小声,他及时住了口。不对啊,他们已成了亲,还有了女儿,这亦是他们的卧榻,即便无意撞见她在哺乳,也无需避嫌,他这是道哪门子歉呐?
又听到她吃痛的抽息声,龙博满是担忧地回头,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转头便看到她的美背半裸,在烛光的照映下,他看得一清二楚。
龙博傻愣在那里,呆呆看着她的白皙肌肤,不知作何反应。成亲后,他们虽同榻而眠,但豆豆身怀有孕不宜行房,他始终没有逾越半分,更别说眼前的美景了。
夜深人静,小长宁吃奶的细微声响在他耳中无限放大,他整张脸都红了起来,不知是否因为炭火的缘故,他觉得喉咙干涩愈发燥热,好半晌才勉强移开视线,从床边木架取下外衫披在她裸露的肩上,目光飘忽往别处看,低声道,“我就在外室。”
他的声音异常低哑,带着些难以言喻地意味。
豆豆耳根发红,背对他柔柔“嗯”了一声,轻轻拍抚着怀中的女儿。
龙博大步绕过屏风,逃离内室。外室比内室冷了几分,龙博闭眼深深吸了几口气,无奈苦笑一声,今晚彻底睡不着了。
他望着那一厅的三箱老旧竹简,随意取来几卷,点亮书桌烛火,伏案看起书来。
不归洲。
黑暗中,响起一道阴恻恻的声音,“桑月还未回来?”
鬼仆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答道,“回尊主,首领在塞外遇到童氏一族族长童战,正欲将他引来不归洲,献给尊主发落。”
“童战?”恨天眯了眯眼,眸内掠过寒芒,冷笑道,“童族长大驾光临,本尊也当尽地主之谊,好好款待才是。”
“尊主的意思是?”
“来人,把本尊的大礼带上来。”恨天挥了挥手,身后的鬼仆领命下去,不过半柱香的时间,那名鬼仆回来了,随行的还有三个鬼仆,他们抬着一个沉重的冰棺,放在厅中央。
恨天下令道,“开棺。”
四个鬼仆合力打开棺盖,里面躺着一名女子,身着白色婚裙,戴着粉花头纱,脸颊蒙着白纱,她双手叠放胸前,手中捧着一束枯萎的花。
为首的鬼仆接过恨天给他的乌黑药丸,掀开女子面纱,看见面纱下的可怖容颜,他吓了一跳,把乌黑药丸放进她口中。
不过须臾,那女子睁开眼睛,动作僵硬地慢慢坐了起来,他们甚至能听到骨头清脆的声响。
跪在地上的鬼仆听得头皮一阵发麻,偷偷抬眸看了那冰棺一眼,全身抖得如秋风扫落叶。
那女子面目全非,一寸一节地从冰棺内爬出来,四肢不自然地移动,每一下都能听到骨头的脆响。她的双眸空洞如木偶,竟无一丝活人气息。
“穆楠雪既然敢背叛本尊,就没有留着的必要了,本尊自然要把真正的族长夫人归还于他。”
恨天盯着尹天雪木然的面容,阴恻恻笑了,“只是本尊很好奇,他到底还敢不敢要。”
龙泽山庄炸开了锅。
即使房内火盆不息,龙长宁还是病了。小小的身子缩在襁褓中,发着高烧,咿咿呀呀哭得声竭力嘶,伴着咳嗽和胀气吐奶,什么也喂不进去。
豆豆抱着龙长宁又自责又心疼,看她难受哭闹的模样,难过得直掉眼泪。龙博亦心疼不已,一边安抚豆豆的情绪,一边派人把隐修叫来。
隐修来瞧了一眼,说道,“小长宁先天不足,本就身子骨不好,寻常疾病就足以致命,周岁前都相当危险。我思来想去,或许莲涤池可且一试。”
他说的是水月洞天后山禁地的莲涤池,那里四季如春,一池莲花迢迢万里常年盛开,集天地万物之灵气,唯有历代族长和长老会之首席才有此殊荣进入闭关修行。
且不说龙博和童氏的渊源,就凭他是龙神之后,童氏就该尽力相救,更何况被病痛折磨的还是个未足月的婴儿,他们于情于理都不会拒绝。
龙博认为此法可行,但豆豆还未能下榻,身边需有人照顾。洛道崖之事令他心有余悸,庄内小光和小莲仅能自保,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让豆豆身陷险境,故无法离开。
众人商议后,决定由尹仲和隐修悄悄带着龙长宁回水月洞天,在天行长老的帮助下,暗中把龙长宁放入莲涤池养育。
龙家前有屠村血债,后有恨天将至,龙博为了保护龙长宁,对外一律宣称龙长宁病中夭折,豆豆因此一病不起。族中除了天行长老得知真相,其余族人也皆不得知。
端木离夏得知消息时,已是翌日。
他策马飞奔到龙泽山庄,再次求见仍被回绝,心急如焚的他潜入主卧,偷偷掀起内室窗户的一角往里看。
窗户正对着内室的床榻,豆豆坐靠在床上,双眸通红,蒙在脸上的面纱被泪水浸湿了大半。
面纱遮住了她的容貌,只露出一双满含泪光的眸子,眼周的刀疤清晰可见,可想而知面纱下的面容是何等触目惊心。
豆豆……
端木离夏望着豆豆垂泪苍白的身影,那眉目间的伤痛令他揪心万分,目光渐渐凌厉,默默握紧了拳头,黯然离去。
还未走出两步,一道掌力直逼面门而来,端木离夏偏身躲过,转头看见龙博立于身前,目色深沉盯着他,不冷不热地开口道,“天色已黑,端木兄还是早些回庄吧,回得迟了,有人该担心了。”
端木离夏微微皱眉,见龙博身形微动,脚步还没迈出去时,他赶忙出声叫住他,踌躇了片刻,才艰难问道,“她……她还好吗?”
刚问出口,端木离夏就后悔了,只听龙博平淡又疏离地反问,“端木兄认为,什么是好?”
端木离夏一时无话,豆豆容貌被毁又受丧女之痛,身心俱伤怎会好!这一句问得真是可笑之极。
他想到一人,恨恨问道,“那个白衣女子是谁,可抓到了?”
龙博背对着他没有回话,端木离夏快步走上前面对他,追问道,“龙兄,我知自己不该多问,可凶手手段如此毒辣,怎能任其逍遥法外?”
龙博目光一寒,语气也冷了下去,看似平淡的问了一句,“端木兄,你当真不知吗?”
言尽于此,龙博再不多言举步离去,刚迈了两步,又停下来低声道,“此处是内子潜心养伤之所,望端木兄日后别再踏入,免得又招有人猜忌,徒惹事端。”
说完这句话,他不再留恋地走进屋内,关上房门。
屋子里,豆豆把两人的对话听在耳里,不多时就听到脚步声走近在床榻边坐下,温暖干燥的大手轻轻握住她的。
豆豆轻声问,“他来了?”
龙博“嗯”了一声,豆豆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你在气他?”
即便他刻意隐藏,她也能察觉到那平静面容下的怒意。
“我知道,此事与他无关。”龙博温柔看着她,怜惜地拂去她眼角的泪痕,苦笑道,“可却是因他而起,一想到你,想到长宁,我就……”
他顿了下,低叹道,“……我不该迁怒于他的。”
豆豆反握住他的手,愧疚道,“龙大哥,对不起。”
“为了什么?”龙博一愣,又想起了什么,柔了目光回道,“豆豆,雪飞冬日被嫉妒迷昏了头,才会说出那些口不择言的话,与你无关。”
“不,她并非无风起浪。”豆豆说道,“那段失踪的日子,我的确与离夏在一起。”
龙博并未意外,沉吟片刻,温言道,“你们去了天山脚下?”
豆豆一惊,“你怎么知道?”转念又想,问道,“是离夏告诉你的?”
龙博点头,说起另一件事来,“我曾去过收生阁。”
他说到此处,看见豆豆明显一怔,接着说道,“那里的老婆子告诉我,有个女扮男装的孕妇曾来此问过刘稳婆的下落。那是你,对不对?你从未想过真的离开我,是不是?”
豆豆点了点头,知道瞒不过了,诚实道,“若你知道必定不许我去,我便趁此机会,去找了趟刘稳婆。所幸,她仍在人世。”
“龙颜……”豆豆迟疑了一瞬,想起答应过桑月的承诺,只道,“……他并非女婴,而是个男婴。”
男婴?龙博一怔,他还有个弟弟?“刘稳婆可提到他身上有何特征?”
“刘稳婆年事已高,不记得这些了。”
龙博觉得合情合理,刘稳婆接生数十年,怎会每个婴童都记得呢。
说到婴儿,豆豆就想到尚在襁褓却不得不生离的女儿,若不是自己一时疏忽误入他人陷阱,女儿也不必饱受病痛折磨,每每思及就一阵锥心之痛,喃喃痛心道,“我不放心长宁。”
“我知道。”他何尝放心得下?
“我想她,好想好想。她还那么小、那么小,就离开父母在池中养育……”
“我知道。”
“他们会治好她的,对吗?”
龙博鼻尖一酸,心疼地把她搂入怀中,低哑道,“会的,我们的长宁一定会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