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章 血海棠之蛊

  翌日,清晨。
  芍苑,主卧。
  天色微明,第一缕晨光从云层中穿透而过,大地笼罩在一层金黄的轻纱中。清风拂过,吹起散落一地的残叶。
  豆豆盯着洁白床帐,饿得头晕目眩,仍固执得紧闭双唇,任凭秋儿冬儿苦苦劝说也不肯进食。食物的香气在鼻间萦绕,她索性闭上眼,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半晌,她们相视一眼,尊主对豆豆姑娘的态度不同一般,就连首领都没有这样的待遇,从昨晚到现在豆豆姑娘始终滴水未进,她们生怕她有什么闪失,冬儿只好匆匆去禀明恨天。
  鬼窟,地牢。
  恨天刚踏进阴暗潮湿的地牢,就见尹仲喝着清粥,还配着几个小菜,吃得津津有味。听到他走进,尹仲眼皮都不抬,继续喝完最后一口粥,意犹未尽地又把空碗往狱卒伸去,“再来一碗!要稠的!”
  狱卒不敢接,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恨天的脸色,见他神色如常,这才接过空碗,又盛了一碗给他。
  “看来,你在这里过得还挺舒服。”扫了一眼地上的空碗,恨天面无表情,淡淡地说道。
  “包吃包住又不用干活,吃了睡睡了吃,自然是舒坦!”尹仲接过粥,大口大口地喝完,打了个饱嗝。
  吃饱喝足后,他躺会石床上,每移动一步,捆绑在四肢的铁链就会发出响声,铁锁下的皮肤被划出一道道红痕,“什么疯把鬼窟尊主给吹来了?”他打了个呵欠,不咸不淡地说道。
  恨天冷笑一声,“想来,你已经知道童氏并未灭族。”
  “自古以来,童氏一族上承天命、身怀异秉,若轻易就被灭族,我也不用苦苦挣扎五百多年。”尹仲虚叹一声,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况且,你也得到了你想要的,不是吗?”
  恨天的眼神骤然变冷,如一把利刃直刺向阴影中的尹仲,厉声道,“果然你早就知道!”愤然甩袖,又逼近了几步,微微眯了眯眼,盯着床上的人,语气愈发冷凝,“怪不得你不阻止本尊,怪不得……你早就知道她的存在!你早就猜到本尊会退兵!”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尹仲,不要装傻,不要考验本尊的耐心!”恨天冰冷的面具有了丝裂痕,握紧拳头,紧绷的面容明显带着些许愤怒,他在黑暗中苟延残喘了二十多年,泠崖的野种凭什么能坦然地活在阳光下!凭什么!
  若不是泠崖从中作梗,墨芍还好好活着,他和墨芍有了孩子也该这般大了吧。他所拥有所渴望的一切都被龙氏生生摧毁!
  “想不到,当年心狠手辣的尹仲竟有心慈手软的时候。”恨天冷笑一声,阴影中显得有几分扭曲,“真是天助我也,父债子还,她是注定要落在本尊手中,为龙氏为泠崖,”阴测测地笑了,一字一句地道,“……加、倍、偿、还。”
  狠戾的言语令尹仲为之一惊,他没有料到经过二十多年,即便杀尽龙家人,恨天心中的恨意不减反增,他一语不发地盯着恨天愤然离去的背影,目光隐现些许担忧。
  须臾,他的眸光渐浓,多了几分深沉和探究。若当年墨芍用自己的孩子顶替龙颜,那么真正的龙颜,又去了哪里?
  深可入骨的憎恨,恨天发誓要报复龙氏,却绝口不提龙颜。只有两种可能,一是龙颜已死,或者……龙颜已在他的掌控之中。
  凭借他对恨天的了解,尹仲更倾向于后者。让龙颜轻易死去,未免太不解恨。
  尹仲眉宇紧皱,被心中的猜测惊了一瞬。莫非……龙颜还活着?
  鬼窟,书房外。
  从地牢走出的恨天,回到书房,意外看到本该在芍苑伺候着的冬儿正站在寒风中,似等了他许久。抬眸见到他,冬儿快步走进,恭敬地说明来意。
  听完她的来意,恨天心中更加忿恨,眼神一点点变冷,嘲讽道,“不吃不喝?呵,她倒真把自己当回事儿。”若不是她长得与墨芍相似,她根本活不到现在。
  “若她坚持不肯吃药进食,就给本尊绑起来,用灌得也得灌进去!”薄唇轻启,吐出的言语凝结成冰。
  他只要她活着,不择手段。
  清晨。
  芍苑,大门。
  昨晚刮了一夜的风,落叶满地。桑月盯着紧闭的大门,眉目迸射出憎恨之色。芍苑周围被结界笼罩,他曾经试过破解,却始终不得其入。此结界有进无出,纵使住着他的仇人,他也不敢贸然闯入,只得甩袖离去。
  长老处所,童心房内。
  月牙刚推开房门,就听到隐隐的啜泣声,原想趁他睡着时煮些早饭备着,不料这么短的时间内,他就醒了。她快步走到床榻边,关切道,“童心,怎么了?伤口还很痛吗?”
  童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泪眼汪汪望着她的模样显得委屈极了,声音嘶哑地说,“童心一直叫,一直叫,都没有人理我……我以为,你们不要我了……”他的全身缠满了绷带和夹板,微微动弹就痛彻心扉,故而只能乖乖躺在床榻上,不敢乱动。
  她一进屋,食物的芳香就溢满房间,童心咽了咽口水,可怜巴巴地望着她手中的汤碗,眼神毫不收敛地流露出渴望,“……童心好饿,特别特别饿。”
  月牙坐在床沿,拿了干净的帕子拭尽他脸颊的泪水和鼻涕,眼前充满稚气的他对她来说格外陌生,擦拭的动作略带僵硬,她从未帮男子做过这样亲密的事,故而有些局促,慌乱道,“对不起,刚刚我去煮面了……”
  “那、那你保证,保证不会丢下童心一个人!”童心吸了吸鼻子,睁着一双哭得通红的眸子,睫毛上的泪珠还未干透。刚刚醒来空无一人又无助的恐惧,令他心有余悸。
  “……好,我保证。”月牙摸摸他的头,柔声轻哄,就像哄着要糖吃的孩子。他的眼神充满了纯真和依赖,那是她从未在别人身上见过的眼神,一种被需要被重视的感觉,心间某处开始变得柔软起来。
  得到她的许诺,童心泪眼未干,嘴角扬起灿烂的笑容,乖乖吃下她喂进口的面条。
  隐修房内。
  童战还未进去,就听到房内呼声震天。轻笑一声,推门而入。
  “隐修,起床了!隐修——”
  隐修正在梦中和龙家小姑娘团聚,却被吵醒,格外不爽地瞪着始作俑者,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你吵什么吵!知不知道我老人家这几天有多辛苦有多累?你们这三兄弟就没一个让我省心的!”
  “是是是,隐修你最辛苦了。”童战轻笑应和着,打开窗户,热烈的阳光照射进来,“你看,午时都过了。”
  隐修凑过去一看,果然烈日当空,一拍脑袋,“我这一觉怎么睡得这么久。这人老了啊,脑子都有些糊涂了!”他匆匆洗了把脸,道,“时辰差不多了,我得去帮童心换药。”
  “诶,等等。”童战喊住他,神情有些严肃,眼睛瞄了一眼房门,确定门外无人经过后,才把隐修拉进内室。
  隐修不解他鬼鬼祟祟的行径,似乎有什么大事发生,脸色也有几分紧张,做贼似的低声道,“怎么了?”
  童战不答,撩开左衣袖,只见紧实的手臂内侧有一条淡淡的红线,好似一条红蛇,已渐渐延伸到前臂。
  隐修定睛一看,已然变了脸色,“这是怎么回事?”他握住童战的左手细细端详,脸上尽是骇然,“是谁使这么阴毒的招数?”
  “你认得?”
  “这是一种来自西域的蛊毒,叫血海棠。我曾在藏书阁的书上见过相关记载。此毒对常人毫无害处,但对习武之人却阴毒至极。中毒者武功越高,蛊毒越盛,只要一使用内力,蛊毒就会从手腕蜿蜒而上,一点点渗入五脏六腑,待红线逼至心脏,中毒者的五脏六腑都将被融为血水,从内而外腐烂至死。”
  童战身子虚晃了一下,努力稳住自己的情绪,问道,“……此蛊毒,你可会解?”
  隐修蹙起眉头,“这……古书上是有解法,但此蛊毒凶恶非常,虽中毒症状相似,但调制的办法有千万种。解药必须根据其调制的顺序和剂量来调配,否则稍有差错,解药就会成为催命药。”
  童战踉跄了一下,险险扶住了床。他垂眸静默了一会儿,掩去眸内情绪,再抬眸已是一片平静,淡然道,“这件事不许告诉任何人,包括天雪。”
  端木山庄。
  刚从御剑山庄谈完公事回来的端木离夏,还没喝上一口热茶,就被端木洛樱逮了个正着,用一双可怜巴巴的水目望着他,追问道,“哥,有消息了吗?”
  “什么消息?”端木离夏装傻反问道。
  “哥!”端木洛樱看出他眼中的戏谑,又急又羞道,“你、你明知道的!”
  端木离夏似模似样的叹息了一声,这一叹,把端木洛樱原本就悬着的心提到嗓子眼了,她的脑子咯噔一下,浮现出各种危险的场景,急得都快哭了,“怎、怎么了?哥,你说话啊,他们是不是……他……”
  一边说着,眸内水雾渐起,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掉了出来。
  见她哭了,端木离夏收了玩闹,拭去她脸上的泪珠,轻叹道,“我是在感叹,女大不中留啊!”
  “哥!”端木洛樱瞪着一双通红的眼,气恼地看着自家哥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他们走了将近半个月,一点消息也没有,江湖上也没有再起纷争。她曾去御剑山庄找尹天奇打探过,却也没有任何消息。
  他轻声安慰道,“尹庄主也还没有消息,不过这段时日江湖上风平浪静,也不再有屠村发生,应该是暂时无碍了。童氏一族本就隐居山林,不再踏足俗世也是情有可原。”
  [如果顺利的话,也许就不回来了。]
  当日童心离去的话犹然在耳,端木洛樱攥紧了衣袖,隐忍的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她明明告诉过他,会等他回来的……就算、就算他无意于她,不愿再涉足尘世,托人捎信报平安也好啊。
  他明知道……她会很担心很担心的。
  坏童心!臭童心!我再也再也不要理你了!
  “诶,小樱!”
  看着她哭着跑回房,端木离夏眉间轻拧,心中有几分忧虑。小樱心如白玉,善良率真,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的一片真心却错付他人。看来,是时候给她许个好人家,尽快忘了那人吧。
  小樱如此,那么自己呢?一片真心又该如何收回?
  端木离夏苦笑一声,取出袖中的房契,看着上面墨水未干透的三个大字:三花坊。
  三花坊原是贩卖古董、黑市销赃的店铺,原本做得风生水起,不想韩老板的三个女儿死的死、走的走,他无心经营,这间店铺就被伙计虎子买了去,谁知虎子没有商业头脑,越做越赔钱,后来索性卖了出去。
  他暗中派人探查,辗转了好几个买家,才买回了这间三花坊。原想原封不动还给豆豆,不料却没有机会了。
  如果你选择他……如果这是你的选择……那么这间铺子,就算是我能为你做得最后一件事吧。
  即便,你永远不会知道。
  正当端木离夏对着房契陷入深思时,突然一只纤纤玉手把房契抽了去,随即耳边就响起熟悉又骄纵的声音,“端木离夏,你看什么这么入神呢?”
  摊开手中的纸一看,雪飞冬日脸颊一垮,兴趣缺缺地还给他,“不过一张破房契嘛,又值不了几个钱,有什么好看的。”
  端木离夏不动声色地把房契叠好放回袖中,转过脸倒了杯热茶,坐在红木椅上慢慢饮尽,恢复平日里吊儿郎当的笑容,“什么风把雪飞大小姐给吹来了?”
  雪飞冬日在他旁边坐下,右手托腮看着他,眼眸晶亮,红唇勾勒出一抹微笑,“我爹要回来了。”
  端木离夏“嗯”了一声,又倒了杯茶水慢慢喝着。
  “……喂,就这样?”雪飞大小姐显然很不满意他的反应,怎么着也不该是这种半冷不热的反应吧?
  端木离夏翻了个白眼,“伯父这趟远门不过一月,按他的脚程,这几日也该回来了。”
  说的也是。雪飞冬日勉强接受了他的说辞,凤眼一瞥,带着不多见地娇羞,“爹捎信说,明晚请你和小樱去府中做客。”
  “嗯。”他们两家自小就热络,自从端木夫妇离世后,雪飞庄主对他们兄妹格外照顾,府上做客更是常有之事。
  “……顺便,商量我们的婚事。”
  “嗯。”端木离夏愣了几秒,一口茶水喷了出来,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