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松儿谷

  水月洞天,书房。
  夜。
  月落星沉,夜深人静,田间传来蝉鸣声不绝于耳。宁静祥和的村落,族中老弱妇孺都送往钦天湾避难,青年族人大多都已进入梦乡。空荡荡的街道上,只余巡夜队举着火把在各处巡视着。
  唯有一间房屋仍点着昏黄的烛光,纸糊的窗柩上映着几道挺拔的人影。
  “事情办得如何?”童战坐在主位上,沉声询问其下坐成两排的六大长老。
  金、木长老相视一眼,金长老清清嗓音,说道,“我与木长老已安置族人前往钦天湾避难,钦天湾前布下结界,亦准备好充足的水源和粮食,足够抵挡三个月。”
  水、火长老答道,“按照族长的吩咐,已在武器上涂好迷药,族人分成九队日夜加强训练。族中各个结界点,日夜都有人负责巡逻,一有异常,狼烟为信。”
  童战点点头表示知晓,眼眸一瞥扫过天行长老,后者会意,他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摊在主桌前,招呼其余长老走近看,“这是我、土长老和族长一同研究所画的缚龙阵阵图。”
  洁白的图纸上,赫然画着一个繁复法阵,巨大的五行阵圆中蕴含八卦五星,寥寥几笔勾勒出上古神龙的图腾,神龙周身被锁链缠绕,钉在十字桩上。
  童战看着六大长老,沉声道,“隐修飞鸽传书提及,附在神龙剑的符咒两日后失效。也就意味着,我们只有两日的时间部署一切。我们商议过,认为缚龙阵设在地狱岩最为妥当。一则,地狱岩顶设有先祖的太极八卦法阵,能加强缚龙阵法;二则,把大哥困在地狱岩底,在他恢复神智之前,不至于锁在牢笼,却也不易逃跑伤及无辜。”
  他的指尖在白纸上游走,停在五角星的五个棱角上,“三则,地狱岩四周层峦叠嶂,六大长老分别立于五座峰峦上,以自身修为集结成五星法阵,又多一分胜算。诸位长老,你们认为如何?”
  金木水火土长老面面相觑,一阵窃窃私语后,认为此法可以一试。童战神情一凛,再言道,“到时,我与天行长老带领族人抵御外敌。”
  他走到长老面前,身子前倾深深鞠了一躬,语气凝重而诚恳,拱手道,“待我把大哥引入阵中,就拜托诸位长老了。”
  众长老一怔,急忙扶起他,露出诧异之色。天行长老上前一步,坦言道,“族长,您这可折煞我们了。龙博是我们自小看着长大的,在我们心中早已把他当做族人至亲看待。更何况龙家世代有恩于童氏,如今他身陷囹圄,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我们岂有坐视不管之理?您贵为族长,万万不可行如此大礼!”
  童战轻笑,“这礼,你们受之理所应当。”
  他抬眼看向窗柩,窗外月明星稀,夜色已深,整个水月洞天处于一片寂静之中。不多时,他的视线移到众长老身上,笑道,“天色已晚,你看我都忘记了时辰,诸位长老该去歇息了,明日可有得忙的。”说着,他亲自推开门扉,做了个请的姿势。
  六大长老寒暄了几句,起身回房。童战目送他们的身影渐行渐远,自己又回了书房。刚一转身,却被人叫住,“族长,你还不去休息?”
  童战闻声转过身去,看到天行长老还未离去,关切地看着自己,他回以微笑道,“长老多虑,我正要就寝了。”
  书房里有侧榻,以屏风隔开,天行长老是知晓的。他捋了捋胡子,悠悠说了一句,“睡在书房虽然方便处理事务,但终究不是长居之所。族长,你说是吗?”童战和穆楠雪之间,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眼看着明明是感情甚笃的夫妻,却始终谁也不向前迈一步,至今还是分居而寝。
  温水煮青蛙,这到底要煮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他们不急,可急坏了旁观人呐!
  童战一怔,马上意识到他的意思,一时俊脸微红,略显尴尬地嗯了一声。
  “你已年近三十,可别再耗下去了。你爹啊在这个岁数,你都两岁满地跑了。”天行长老语重心长地开口,“当初你对月牙姑娘无意,执意守着夫人,我们可曾说过你半句?灵镜显灵,夫人奇迹般地死而复生了,你们却……”
  他的一字一句都重重打在童战的心上。灵镜显灵……真的,是它显灵吗?童战眼神微黯,垂眸苦笑了一下,再抬眼已是深沉如水的目光,他说,“我……不想逼她。”
  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苦逃不过天行长老的眼。天行长老拧紧了眉头,隐有疑虑,大掌落在他的肩头,以长辈的口吻关切道,“族长,别怪天行多嘴,有花堪折直须折。人生短短数十年,蹉跎不起的。深爱之人就在眼前,难道你又要等到失去了,才后悔吗?灵镜能帮一时,不能帮一世啊。”
  听他说完,童战静默了许久,才恍恍然地低叹了一声,“童战已近而立之年,却还让长老担忧,实在是惭愧。天行长老,这事我自有分寸,您就放心吧。”
  天行长老离开后,童战在书房外站了好一会儿,突然提步穿过庭院往院落走去。到了院落,他萧索的身影立在屋外,痴痴地看着紧闭的门扉。不知过了多久,童战被寒风吹得冰凉,沉寂的脸上隐隐透着淡淡的落寞,缓缓转身离去。
  叶落无声,就像他从未来过一样。
  两日后。
  松儿谷。
  阳光普照,冷清的林间小路上,由远而近的马蹄声所到之处,惊起了一群群鸟儿。
  为了避开童心,豆豆没有循着往常最近的路途,而是绕远路从松儿谷去水月洞天。短短两日,她马不停蹄的赶路,一方面防着童心赶上来,一方面心急与童战会合。那夜的粗暴伤了身,加上连日在马上颠簸,□□传来一阵阵痛楚。
  豆豆咬紧牙根,汗水顺着手臂浸湿了缰绳,愈来愈烈的刺痛感令她眼前一黑,前方拐角处骏马疾驰,巨大的惯性使身子失去了控制,她被狠狠甩在草地上,从山坡滚了下去,连滚好几圈,直到双腿狠狠砸在粗壮的树干上,才止住了下滑的趋势。
  “唔……”她闷哼一声,两把神龙短剑随着冲击力散落地上,交贴的符纸随着它们的分散而被撕裂成两半。她目光一惊,顾不得身上的擦伤,急忙拾起两把短剑,符纸如飘零的羽毛落在地上,她伸手去捡,符纸却一触即化。
  ——你记住了,这符纸一揭,神龙短剑上的禁锢自然消失,龙博就能感应到它的存在。你千万小心,以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要距水月洞天仅半日路程时才能揭开,把他引入阵法。
  隐修的话如擂鼓在耳边响起。豆豆懊恼的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这里离水月洞天还有近一日的路程,符纸没了,这该怎么办?豆豆啊豆豆,你怎么这么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突然,寒风渐起,树林里狂风呼啸,枝桠间相互碰撞,发出诡异的回声。
  豆豆察觉到四周的异状,暗附道:没了符纸,龙大哥何时会赶来?也不知道这到底灵不灵。不管了,尽快赶回去和童战汇合,为了龙大哥,神龙剑绝对不可以被抢走!她理好遮面斗篷,把短剑塞进衣襟中,摞高衣袖,手脚并用的往上爬。
  所幸她偷得是端木山庄的骏马,都经过严格挑选和训练,它意识到主人被摔了出去,马又折了回去,威风凛凛站在山坡上,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着坡下狼狈的豆豆。
  好不容易才爬上山坡的豆豆,拂去周身的残叶泥土,愤愤地瞪了马一眼,翻身上马也不忘数落它,“你这头笨马!笨马!”边骂着,双腿一夹,再次策马而去。
  清脆的马蹄声在空旷的山谷中分外响亮。阴风阵阵,散落一地的树叶,随风而舞,渐渐在空中化作一把利刃,直直向着策马的人儿击去。
  马天生敏锐,周遭空气顿时一凝,仰天嘶吼一声,似在警告。豆豆闻声一惊,回眸看去,竟看到树叶成团直击门面而来,身子立刻下俯紧贴着马背,险险躲过了攻击。
  她俯下身,长鞭一扬,身下的马匹如闪电般疾驰。余光一撇,她透过斗篷黑纱的间隙看见满地树叶不断汇聚成巨大的利刃,而立在树叶之中的男子,一身白衣,眉眼如画。
  目光狠狠一凝,豆豆紧贴着马身,左躲右闪险险避过树叶的狠戾攻击,双手攥紧了缰绳,逆风而行。
  寒风凛冽,耳边传来的风声呼啸如鬼嚎,飞扬的粉尘几乎迷了她的双眼。
  白衣如冠,龙博冷冷看着她逃窜的身影,目光杀意顿起,手指在空中划了几道,周身阴风层叠,树叶幻化为无数把利箭,长臂一挥,利箭如闪电般直冲她去。
  无数把利箭自身后袭来,马匹后腿被双双击中,嘶吼一声就侧倒在地,豆豆惊叫一声从马上跌落,手臂也中了一箭。猩红的鲜血沿着手臂,浸红了衣袖。
  龙博缓缓走近她,豆豆从未见过他脸上露出这般冷峻的杀气,一股凉气从背脊蔓延至全身,她捂着中箭的左臂,不住地往后退,直至背靠大树,退无可退。
  “交出神龙剑。”龙博步步逼近,手中长剑及地,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他居高临下地斜睨了一眼缩在树干下戴着斗篷的男子,方才他不过用了三成功力试探,原以为童心所托之人必有独特之处,才能担此重任,却没想到是个身材娇小花拳绣腿的黄毛小子。
  就凭这区区小子,也想护住神龙剑?哼,童心长老未免太过自负了!
  “若你告诉我,那童氏一族所谋之策,兴许我可以饶你一命。”
  豆豆背抵树干,攥着神龙短剑,紧抿唇瓣,奋力摇了摇头。不行,若是龙大哥知道是她,虽能安全无虞,但他不会轻易被引入阵。
  龙博眯了眯眼,大手自她的衣领一提,粗鲁地把她提溜起来,豆豆顿时双脚悬空,使出吃奶的力气挣扎,擒住衣襟的大手仍纹丝不动。
  剧烈的挣扎,使猩红的血液流淌而下,滴落在地上。龙博冷冷的看着她,巨大的斗篷遮住了她的容貌,不过他毫不在意,“不说话?莫非是个哑儿?”
  空旷的山谷中,纷乱的马蹄声渐渐逼近,龙博听在耳里,朝着豆豆冷笑一声,“看来正主儿就要来了。”
  果不其然,童心策马紧逼而来,见豆豆血染衣袖被龙博单手提起,脸色突变,更加快了马的速度,悲怒交加中带着几分不可置信,“你竟然伤她?”
  童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一幕,马还未逼近,纵身一跃出掌直击龙博面门。龙博面不改色,一手擒住豆豆,避开他的攻击,旋身反击一掌直逼童心下盘。童心被猛烈的掌力逼得节节败退,面色铁青又愤怒,“你竟对她下此重手!你就真的泯灭人性,兄弟相残,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吗?大哥!”
  “真是笑话。”凌空一道黑影掠过,翩然落在他们之间。来人倨傲不羁,冷冷瞥了童心一眼,“龙博,童长老为求生,竟然说出这等可笑的话来。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你姓龙,他姓童,何来兄弟相残之说?简直一派胡言!”
  他背对着龙博下了命令,“龙博,还等什么,杀人夺剑。”
  “是,尊者。”手腕一翻,龙博转而掐住豆豆的脖颈,高高提起,冰冷的眸子不带一丝感情,手臂一点点使力,冷漠看着她在空中挣扎,又无力挣脱。
  脖颈被紧紧扼住,越来越稀薄的空气使她涨红了脸,她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意识逐渐变得模糊,渐渐看不清眼前的人。
  “不!”童心愤恨不已,见豆豆就要命丧他手,愤而用尽十分力道再次袭向龙博,却被恨□□袖一挥,顷刻间掌力化为虚无。恨天拦在龙博之前,明明可以一掌至童心于死地,却偏偏与他周旋,让他挣脱不开又眼睁睁地看着她垂死挣扎却无能为力。
  突然,一只枯枝直直刺向扼住豆豆脖颈的大手。龙博闪躲不及被划了一道口子,手劲一松,豆豆如散架的娃娃跌落在地。猛然闯进鼻腔的空气令她干咳不已,眼前模糊不清,豆豆努力睁着双眼,只看见黑白双影相互打斗,黑影回眸,清冷的嗓音催促她,“快走!”
  “可是……”
  “快走!”
  来不及细想,豆豆攥紧神龙短剑,夺了匹最近的马,咬牙扬鞭而去。
  “想走?”恨天冷哼一声,口中念念有词,一道蓝光自手中点燃,蓝光所经之处树干被拦腰斩断,童心月牙齐齐被掌力打到在地,狠狠吐了口血。恨天冷冷看着他们,嘴角勾勒出诡异的笑意,却是对龙博说,“快去追,势必夺回神龙剑!”
  龙博应声,毫不恋战,化为蛟龙盘旋而去,转瞬间消失在天际。
  “大哥!”童心喉咙一热,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月牙扶住他,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强挤出一丝微笑示意自己没事,转过头,把视线落在恨天身上。
  恨天走近他,微深了眼眸,嘴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童长老,如今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