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深夜的烟火已经渐渐谢落,原本僵持着不肯低头的郁漉,也难抵困倦,不知何时歪头靠在雕兰的木窗上陷入了酣眠。
瘦小的身体随马车的晃荡摇来摆去,几次三番被颠得向坐榻下滑去,惹得应玠总忍不住伸手将她拎回来在座位上摆好。
她倒是睡得熟,一点儿要醒的迹象也没有,甚至在梦乡里感觉冷了,还知自觉扯过应玠那月白蜀织锦长衫的一角袍摆,好好地搭盖在小肚子上。
应玠瞧着她无意的可爱举动,竟一时无言。
涧风还在车外碎碎叨叨:“太不像话了……成何体统……”
月明星稀,车辆才在高门云集的官道牙子上停下来,停在一处丹楹刻桷的琼阔府邸。
紧邻天子脚下,阖道的坊巷御街,前有象牙塔,后有琉璃台,无一不是达官显贵的住所。
在条条横越的朱漆杈子、飞桥栏槛下,御史府以卧龙伏虎之态盘踞其中,一梁一翘一砖一瓦,皆气象森罗,无声胜有声。
应玠听到涧风恭敬的请示,自然地拂衣起身出了马车,行止潇洒俊逸似春风化雨。
坐时已是不可掩饰的风姿琳琅,现在舒展开来长身玉立,才见他体态颀长,八尺有余。
动作顿了顿,应玠望一眼蜷着身子窝在角落的小姑娘,索性俯下腰身,捞起沉酣的人儿,夹在臂弯里长步一跨便下了车。
“大人,您回来了。”管家季荃早早得了消息便守在大门跟前,一听到声响便快步迎上来,又在望见他怀中玉人时愣住片晌,不知发生了何事。
应玠温润点过头,面上和煦,分毫不见倦怠:“季先生,府中可有哪处空房么?”
应大人常年功于朝政,家中是非虽定夺得全无偏颇,但琐事且是皆由季荃打点,故而他连自己偌大个宅院有多少间空屋也不知道。
季荃也不多问,手揽宽袖向门中做个“请”的手势:“回大人,东面的厢房都空着,老奴这就唤人去收拾。”
应玠素来不爱找麻烦,一手提着小丫头脚下不停便往自己屋的方向去:“明早再说吧,今日宿在我外间即可。”
季荃更觉吃惊疑惑,然只留了步子,躬身送他走远。见到后面急急往前追的涧风,连忙拦下询问情况。
涧风抓耳挠腮道:“大人今夜不知中了什么邪,捡着这么个野丫头,还真就带回来了。”
被认为是中了邪的应大人面色如常走回自己日常起居的“舜华庭”,仿佛不过是带了只小猫小狗儿回家。
经过寝室外间时顺手想将小团子放在榻铺上,不曾料她还有些粘手,一时丢不下来。
应玠秀眉一挑,瞥眼望那娇憨乖巧的睡颜,忽觉她像一块刚出炉的糖糕,提在手上软乎乎暖烘烘的。
坏心眼地伸出手,捏住她存着点婴儿肥的脸颊肉,眯眼看她吃痛翻身,梦中哼唧唧地呓语两声,咂咂嘴摸摸被掐疼的地方,转而继续沉眠。
得逞后应玠若无其事地抽出手臂,立在榻边又停了半会儿,见她咕噜噜滚到柔软的床被中央,满足地陷埋在舒适的褥子里,才举步入了内室。
一夜好梦。
郁漉清早睁眼时天已大亮,简明兰奢的屋子里有几段墨香稀松散落,空无一人。
一咕噜跳下地,迷迷糊糊跑出去,方见庭院四下开阔,门户珠帘绣额,侍从皆在当中穿行忙碌——是在御史府中没错了!
高兴还未在俏脸上扩散开来,便遇一面目和蔼可亲的老伯:“姑娘醒了,老奴这便叫人伺候姑娘梳洗。”
郁漉漾起唇边两个蜜饯儿似的梨涡,嗓音里还有褪不尽的奶气:“谢谢伯伯~”
季荃一把年纪,大半辈子都付给了应家,膝下没个一男半女,听着小姑娘懂事的应答,作为长辈的心都要化了。
他回想起昨夜涧风口中的“野丫头”,暗暗认定是这臭小子在胡说八道,而后笑容可掬地对郁漉弯下腰:“老奴名唤季荃,姑娘有事吩咐即可。”
郁漉忙不迭地点头:“季伯伯好,我叫郁漉,是京西郁家来的。”
季荃越发喜欢这孩子了,咧着嘴角直道“好,好”。
郁漉想起一桩要事:“对了季伯伯,你可知柳月袭现在何处吗?”
季荃一愣,今早应大人跟个没事人似的,只字不提小姑娘的事便去上朝了,他只道是大人头个带回家的女子,不曾多问,不料小姑娘还同府上师爷柳月袭有些关系。
避开郁漉纯净无邪的眼睛,季荃有些为难:“这……师爷他昨夜没曾归家,老奴也不知……”
——“啊!这万芳楼可真真是个人间宝地,酒香,美人的滋味儿~更香~~”
人未到,声先到。
众人远远望见步伐放荡的男子着了一身流火般的红,颠颠儿地迈进园子,晕头转向的,随时会扑栽在地上一样。
这欠里带浪声音,不肖多说,就是化成灰郁漉也认得。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这不,柳月袭歪七扭八地挥手招呼一声季先生,继而在恍惚中觑向郁漉,啧啧赞叹:“谁家女娇娥,小鼻子小嘴儿,长得叫一个标志。”
见郁漉沉着面孔不说话,柳月袭忍不住凑近去盯,几乎瞪成斗鸡眼才从烂醉朦胧中恢复一丝神智,随后浑身一震,怪叫道:“小……小祖奶奶!!!”
院里众人在他破了音的尖叫声中不约而同投来视线。
郁漉鼓起嘴巴:“喊那么大声做甚?我还没死呐。”
柳月袭倒退一步,头痛难忍:“不是,你,你怎么在这儿啊?”
郁漉登时便深觉被人忽视,心下难受,问句里糅进明显的鼻音:“我且问你,你昨晚跑去哪了,说亲自接我也不见人。”
柳月袭丹凤眼写满莫名其妙,皱皱英挺的鼻子:“我是说去接……等会儿,今日是哪一日?”
“正月十六啦!”郁漉已有哭腔,美目蓄起香泪。
大喇喇一拍脑门,柳月袭龇牙笑起来:“噢,原来我搁万芳楼里睡了两宿啊,错过了时辰嘿嘿……”
所以在今年的上元佳节,晚辈柳月袭醉死在秦楼楚馆蒙头大睡,长辈郁漉在寒风里阴差阳错地上了别人的马车。
他话还没说完,郁漉便“哇”地哭出声来。泪雨涟涟,肝肠寸断的模样任谁见了都心疼不已。
柳月袭瞠目看着说哭就哭的小女子,听到四起的职责声,只得咬牙压低嗓音:“小祖奶奶,我错了,我给您赔不是,您千万别来这套,可真吃不消啊!”
谁知郁漉根本不听,反而越哭越凶,大有泣倒长城之势。
柳月袭还想说点什么,欲张口却见郁漉扭头便快步往外走,上气不接下气地哭喊:“我不要再理柳小满了,我要回家去呜呜呜……”
正放肆抽噎,却与信步跨进门来的人撞了满怀。
那人低下头看郁漉,郁漉也懵懂地从那人胸膛前仰起脸庞与他对望,而后一时间呆愣愣地忘了哭鼻子。
夜里不曾留神,白日倏地一望,便不慎滑落入他眼底桃花潭水十里秋波。
即便天生媚眼如丝,也不乏清润温存的气质。身着端方靛蓝朝服,青冠束发,神貌定若,惯是个芝兰玉树的临风君子。
头一次见这般好看的男子,郁漉也有些不知所措,看到下人们都俯首行礼了,还傻傻地问:“你是谁?”
他粲然一笑,满园芳华皆羞。温柔抚上她发顶,嗓音是暖的:“昨晚还道我御史府狗屁不如呢,现在知道好奇了?”
分明是调侃揶揄的话,从他口中吐露出来却丝毫没有令人不适之感,反含几分温文尔雅。
郁漉脑中空白,答不上话来。
“我的名字,叫应玠。”他也不介意,言笑晏晏,“记住了吗?”
不知为何会有人能把所有语句都说得像情话,郁漉突然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好听。”
应玠忍俊不禁:“嗯?”
鼓起勇气迎上他潋滟目光,郁漉语气认真:“你的名字,真好听!”
应玠笑容舒展,似乎很是愉悦,点过头时清风霁月。
他说:“我知道了。”
一场不大不小的闹剧过后,季荃张罗着众人在厅堂用早膳。因着昨日大家都不曾赶得上好生过一个元宵节,于是今儿个晨里便安排了元宵作膳。
“咱家的元宵啊,面皮儿用的是岭西糯米粉,芝麻馅儿乃豫州出产的‘六十黑’,就连这碗清汤也取自城外荒云山上昭河源头水煮成,大家伙可敞开肚皮儿多吃些。”季荃笑眯眯地招呼着,于长桌边垂手侍立。
“有劳季先生。”应玠温声应答,似新雨远渡山瓯。
郁漉黏糊糊地坐在应玠身边,趴在桌上手捧白瓷碗不知在想什么,眼睛偶尔往他身上偷瞄,窥见他坐姿俊秀,指间筷箸开合斯文,入口动作从容悠雅。
另一头位置稍远的柳月袭,也能清晰看到面色如水无澜的应玠,却叫他如坐针毡,食不下咽。
多年来皆是如许,应玠遇事越是表现得过眼怡然,闭口不提,柳月袭就越是毛骨悚然,预感不祥。
目光移至握着汤匙舀起汤团慢慢咬的郁漉身上,柳月袭抓肝挠肺地郁结半晌,还是踌躇着小心翼翼开口:“应大人?”
“嗯。”应玠状似随意地应声,抬眼满是真诚。
一股凉意慢慢爬上柳月袭脊背,也只好硬着头皮颤着声说下去:“这位便是我那……小祖奶奶,前些时候跟您提过接入府的事儿,不知道……”
“是提过,但人却是我接来的。”应玠答得无可无不可,还是微微笑着,让柳月袭一噎。
一旁的季荃连忙搭腔帮着说好话:“老奴看郁姑娘性子乖,心思玲珑,又是柳师爷的小祖奶奶,我们下人也姑且讨巧唤一声小祖宗。若是多留一人在府中,往后定然更热闹。”
郁漉眨眨眼,没太注意他们在聊些什么,歪头看应玠似乎听到什么有趣的事,喉结上下滚动:“哦?小祖宗?”
柳月袭身形不着痕迹地一抖,暗道:“季先生,你这是在送我的命啊!”
季荃倒觉没处不自在:“大人,可是有不妥?”
郁漉环顾他们三人,连勺子歪斜过去也没发觉,勺里汤团掉出碗外,滚落桌沿,又在应玠华贵衣袍上留下长长一条汤水渍,最后“吧唧”一下掉在地上。
应玠似有所感,转过头来看郁漉迷离的眼,笑意渐深:“并无不妥。”
他抬手再抚上郁漉香软的发顶,轻轻揉了揉。
“既然来了,便留下吧。”郁漉沐浴在他迷人声线里,看见山海颠倒,“以后就是御史府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