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身后事

  道悦道:“阿弥陀佛,人生无常,万般皆空,元帅能淡看生死,可喜可贺,只可惜元帅视死如归,并非彻悟,实因痴迷执念。求死易,求青史留名更易,几个时辰后引颈就缚即可,后世自能一雪冤情,名垂千古,但是老衲略识因果轮回,略知前生后世,元帅想知道知你身亡之后家国江山,是怎生模样么?”
  崔鹏迟疑一下道:“生前身后,皆有天数,知与不知,又能如何?”
  道悦道:“元帅倘若知道之后,还能甘心一死,那是你崔氏满门乃至整个天下苍生,合有此劫……”
  崔云心下一凉,说道:“大师,难道杀了我们之后,他们还要对我崔家满门下手不成?”
  道悦道:“岂止对崔家满门下手,元帅和公子死后,天子与覃太师等人,接下来分别派人往崔家军营和崔家庄,崔家军军中诸将,皆受牵连,功劳大或者与元帅公子等关系密切者,直接斩杀,功劳小者下狱,其余皆遣散,从此天下再无崔家军……”
  崔鹏道:“这些将士随多为国征战,朝廷的以什么罪名处置他们的?”
  道悦道:“罪名跟元帅一样,是通狄卖国。”
  崔云、章宪惊呆了,在战场上杀了一辈子狄军,却被朝廷以通狄罪名处置,天下最滑稽之事,莫过于此。崔云愤然道:“那他们又怎么加害我一家满门?”
  “全部发配往蛮荒充军,不但受尽欺凌,性命也是岌岌可危,其中二公子崔雷首当其冲,他会在发配途中,被折磨至死,接着安娘小姐,也会因为有小兵试图欺凌而选择投井身亡……”
  章宪惨叫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崔云悲愤的道:“朝廷为何要这么做?”
  道悦道:“因为心虚,因为知道崔家赤胆忠心而落此下场,必难缄天下之口,所以要将崔氏一脉,斩草除根,方始安心,元帅,公子,崔家军诸将随你出生入死,生死当然是置身度外,可是你的家人,还有那些将士的家人何辜,就因为你们忠勇杀敌,而要遭受这样惨状,或斩杀弃市,暴尸荒野,甚或沦为官妓,任人凌辱,你们甘心吗?老衲方外之人,尚且不忍,阿弥陀佛。”
  他这么一说,崔云和章宪皆是泪如雨下,握紧了拳头,却只能朝空气舞动。
  道悦又道:“崔家军散,崔家人被害,倒也罢了,朝廷以这些为代价,得到了二十年的偏安,可是却毁掉了大周朝的脊梁,从此之后,大周朝再无抵抗之力,只能把大量金钱,拿去填狄朝的无底洞,不但没能再收复一寸土地,反将元帅辛辛苦苦抢回来的国土,再度拱手送人,中原父老从此受尽胡人蹂躏,苦等百年,直到大周灭亡,也没能盼到王师北定之日。”
  崔鹏等人皆听得胸膛起伏,万万没有想到,十几年抗狄心血,竟全都付之东流,想起班师之前江北父老们的不舍,想起给他们留下的铿锵誓言,当真是心如刀绞。
  朝廷,做得太绝了,太绝了啊!
  倪完道:“元帅,您听到没有,不管怎么样,您就下决心活下去吧,为您一家人,为您的崔家军,为咱们的中原故土,您活下来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狄人如此相逼,朝廷肯定会后悔的,沉冤早晚会得雪的……”
  崔云道:“父亲,不管怎样,我们不能死,不能让玉娘和母亲,还有安娘,沦为教坊的人……”
  听到教坊两字,崔鹏心头又是一震。
  夫人,儿媳,爱女,都因为他们从军出征而饱受苦难,唯一欣慰的是至少身份尊荣而受尽敬重,一旦受诛连之后,以大周朝的做法,家属往往是男儿充军为配军,女人入营为营妓,身为男儿,不能让女人享福也罢了,反而让她们遭受这样的耻辱,能忍吗?不能忍!
  崔鹏沉吟片刻,说道:“大师,你觉得我们活着就能改变这一切吗?我们就算活下来,也已经一无所有,除了诈死埋名又能做什么,无法救崔家军,无法救满门妇孺,更无法救翘首以盼的江北父老乡亲……”
  道悦道:“元帅若愿求生,就不会是一无所有,就不会救不了你们要救的人。”
  崔鹏苦笑道:“我不知道除了这一沧桑,还剩了什么。”
  道悦道:“至少你的才情、勇武、谋略、威名都还在,这是谁都夺不走的。”
  崔鹏道:“没有了军队,才情只是雕虫小技,勇武只是空中楼阁,谋略只是纸上谈兵,至于这所谓的威名,那更是众祸所归,避恐不及,哪敢提及?”
  道长道:“痴人,朝廷不能容身,这一身本领就派不上用场了么?”
  道悦道:“正是,天子执意求和,朝廷是无容身之处,可是,天地之大,并非只有庙堂方可以容身,江湖上一样可以大展宏图的。”
  崔云道:“不错,父帅,朝廷这样对待我们,我们也不想替他们卖命了,我就不信了,我们这一身本领,谁能压得垮我们,大不了找个山头,扯旗……”
  崔鹏斥道:“住口。”
  又掉头对道悦,口气缓和许多:“大师,我朝苦守着半壁江山,偏安于一隅之地,时局危难,强敌在侧,朝野皆当戮力同心,共对外敌,方能国泰民安,如因朝廷不容,投身江湖寻求活路,那不是另生二心了么?崔某戎马一生,心系江山社稷,所求的,无非便是还我河山,收复中原,迎回二圣,重振国威,上报朝廷知遇之恩,下答黎民托付之愿,岂能为求活命甘做反贼,而获千古骂名?”
  道长道:“崔元帅一直高居庙堂之上,对江湖中人存有偏见,实际上山野草莽之中,也有不少英雄好汉,只因各种原因,不能容于朝廷,无法报效国家,只能流落江湖。别的人不说,据贫道所知,崔元帅自幼拜周同老先生为师,为周老先生关门弟子,周老先生又何尝不是江湖中人,他的胆识胸襟才学,崔元帅当心中有数吧?”
  崔鹏不觉点头,这话让他想起了恩师,心头一阵酸楚,恩师对他寄望甚重,断定他必成国之栋梁,如今国家摇摇欲坠之际,栋梁却要被抽走,如何甘心?
  道长又道:“更何况,江北河南这一大片沦陷之地,有多少英雄豪杰也不甘做亡国奴,只是少了一名领袖出面而已,元帅到了那里,可以把这些好汉拧到一起来共同抗狄,不受这苛安皇帝的节制,又能救民于水火,一举两得,有何不可?”
  一语惊醒梦中人,崔云道:“不错,反正那土地也落到狄人手里了,我们在那里造反,也不算是反朝廷……”
  崔鹏心有所动,说道:“虽然如此,但我们身为武官,长期以来,用的都是马上功夫,论起带兵打仗,冲锋陷阵,自然是不遑多让,但江湖中多是赤手空拳单打独斗,就算是弓马再熟,能否在江湖上自保,恐怕还是一个问题。”
  崔云听了,心下不服,说道:“父亲何出此言,你可记得狄国第一勇将金惮子,便是单挑时死于我的双锤之下么,我就不信,江湖人的脑袋,还能比金惮子的脑袋硬不成?”
  崔鹏道:“军中大将于战场拼杀,与江湖中人之间争斗大不相同,沙场搏杀多为集体攻防,更讲求配合,为兵者为战友间配合,为将者则为人马枪械间配合,江湖争斗多单打独斗,讲求个人全面能力,身法步法心法缺一不可……”
  崔云道:“父亲难道忘了,我当年杀那金惮子,也是单打独斗……”。
  崔鹏道:“虽是单挑,但跟江湖争斗仍大不一样,其一,你们各骑战马,且与战马间互通灵性,得战马之力后如虎添翼,而江湖争斗,多为徒步,其二,你们皆身披盔甲,可降低杀伤,江湖争斗,则皆为寻常服饰,其三,你们单挑时,各恃双锤,锤近百斤,各借天生神力,杀伤力惊人,江湖争斗,则多为赤手或轻便兵刃,是以你们习武时,重在上盘,重在弓马骑射,重在一双手一种兵器,江湖中人习武时,需从下盘开始,从抗击打开始,从脚步开始,不求每招必胜,但求最后能赢,你们在战场上固然万夫莫敌,但到了江湖上,怕是连普通角色,都未必能打得过……”
  崔云和章宪相看一眼,都是满脸不信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