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4章 把他当人看

  不得不说,她美而内敛,像风中一朵静荷,三十多岁的年纪又沉淀着几分端庄与优雅,淡红绮罗衣、双螺盘叠髻。
  黛雨蓑,还是当年的模样。
  只是她所在的地方有些不堪入目,确切地说,是除了她以外的一切。
  这里,便是那飞云古宅中的——
  枯井。
  此时此刻,远比从前还要狼藉。百月王的尸骨被拆得七零八落,头在一角、趾在一角,从前尸骨的地方,是另一位黑衣女子。
  她的嘴唇干裂得粘了一层层的麦麸,黑衣到处都是抓扯的破绽之状,脖子、手臂隆起青黑色的爪痕,像被什么毒物挠了一般。
  她与眼前的黛雨蓑,形成了极度鲜明的对比,一个从九天踏霄而来,一个自鬼门缓缓溢出,只有那眉心的夜陀拉之眸,还在保持着最后的尊严。
  最残酷的是,黑猫乌泽也在枯井中,它伏在地上看上去已经奄奄一息,单从夜子清的情状来看,这枯井的岁月便是她与黑猫抗争的时日。这只能够激发幻石异象的黑猫是夜子清的天敌,只望一眼便能让人神魂颠倒,又该如何想象这长久的共处。
  女人之间、私密之地,话便开合而又大胆。
  “当年帮他控制朝堂的,是鹿角千山,帮他整饬江湖的,是羿门,即便是战争之时,攻上城楼的也是羿门。而你和他,不过是一场大雍与大猷的利益,你却用这种利益将他绑架,直至变作你的靠山。”
  夜子清的状况极差,半眯着眼靠在石壁上,“如果要数丰功伟绩,你当吹牛角而奔走相告,在这鸟屎都滴不进来的枯井说与我一人,有何意思。”
  黛雨蓑冷然凝目,“我为他默默做了那么多,但他目之所望皆是你,直到后来,他成了穹王,你是大猷之主,看上去更加天作之合了。”
  夜子清笑了笑,“默默?你为何要默默?你是对他有感情,还是想做他的圣人?你觉得古扬这种人,他能看到圣人吗?他肯相信世上有圣人吗?你一直在他背后,那他目之所望就算不是我,也不会是你呀。”
  黛雨蓑咯咯咯咯轻笑起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古扬还敢看你吗?”
  “想必古扬更不敢看你才是,你这体面名门的大家之后竟然也会说出这样的话,为何非要把自己弄得一片狰狞,我都是将死之人了,何必来找我说这些废话?”
  “不,你还不能死,因为它还没死。”黛雨蓑侧目看了一眼黑猫。
  “你一定很害怕吧?”夜子清突然问道。
  黛雨蓑冷然一滞,目中闪过一丝忡怔,“我怕什么?你以为他会知道这一幕?”
  夜子清摇了摇头,“你怕的是即便我死了,古扬还是看不到你,别再自欺欺人了,你知道我与他不只是利益,不然我会傻到驾一叶轻舟追他来西渚吗?”
  黛雨蓑弯下身来,双目炯炯盯着夜子清,“那又怎样?你都不存在了,还有什么是定论?”
  “也就是说,只有我不在你才有勇气,这样看,你输得有点惨。”
  黛雨蓑大笑起来,上上下下打量着夜子清,“你,竟然说我惨?”
  “黛雨蓑,你一直搞错了一件事,你太在意结果了,和古扬这样的人在一起,是不能奢求什么天长地久的,说不定哪天他就疯了、就被杀了。”说话之间,夜子清双眸荧亮,如月缱绻、如泉悠淌。
  “点点滴滴留点牵绊便够了,就像他现在一定还握着我的那枚夜陀拉之眸,每次喝酒一定会想起夜路梨花,甚至还有我们经典的‘惟我大黄牛’,如果他余生安稳下来,说不定还会记得我们吵过的无数次。说实话,我们真的吵了太多,我对他失望至极,他觉得我刻薄钻利……”
  “够了!”黛雨蓑腾的站起。
  “还有他在枫丹渡口救我于怀、完美计杀司岩昊,烟云之时,我驱虎狼助他夺主,你知道那有多么的轰轰烈烈吗?那种互相成全你永远不会懂,从头到尾只有一句默默,你哪来的底气和勇气与我对话?”
  “但我现在就能杀了你!”
  夜子清挣扎站起,几缕长发遮在眼前,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敛起眸中的莹润,声音也变得毅定起来,“这些时日,我早就盼着你挥下这一刀,再这样下去,刚刚与你说的,我自己都会忘掉了。我死之后,希望你们能把古扬当人看。”
  “咯咯咯!你这是什么鬼话!”
  “当年他是鲜衣白马的不败将军、是望月湖畔英姿好爽的古家老七,在大雍时,他对青羽翎王、对风林儿、对顾老、对游龙前辈和沐风、对老萧这些故人时,你一定没有读过他的眼神。从头到尾,他都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不是石头木头,但你们却这样骗他,古抑假死,这他娘的是哪个王八蛋出的主意!你们还不如拿刀直接砍他,或者在他面前鞭我的尸,也比这更像一件人事!”
  爆粗口的那一瞬,黛雨蓑惊眉一刹。
  “日后,希望你能记得,这世上有些东西不能利用,更不要把生不如死这样的事用在身边最亲近的人身上。上天入地,让他如何平复。你们,真的太该死了。”
  夜子清踉跄几步,手掌一按,突然触到了夜陀拉之刃的刀柄,她太过虚弱了,连提起刀都颇为吃力。更是在这时,传来一声刺耳入髓的猫叫,直让她气血狂涌,长发恣意蓬落。
  黛雨蓑看着她,虽然不想承认,但这一刻她发现这眼前人,和古扬真的有些相似,通透、深沉、自主、果决,像是一对从深渊爬出来的人。
  “我来西渚,是担心他被仇恨吞没,变得不人不鬼。原本我做到了,不,是他做到了,可是你们啊,用更离奇的恨肆虐了他,我不明白,是天意吗?”夜子清轻轻笑了出来,“可是,为什么天总是对他这么有意呢?”
  缓缓地,夜子清把夜陀拉之刃举了起来,“我从来都很小气,所以对不起了,无论以后多少年,他的心里都没有空。其实,看得见你、看不见你都没什么区别。”
  黛雨蓑的眼睛竖了起来,掌心一震,长剑也握在了手中,“那就活进他的梦里吧,我成全你!”
  哗啦!
  就在这时,一根长索垂落下来。
  黛雨蓑闻声色变,不由开口,“这是什么?”
  “我的攀天。”
  “怎么会在这里!”
  “我好像把它,落在了古扬那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