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枝摇曳影并一花

  雨娘还是那般妖媚,秋时的她也是一年中熟透的时候。靠在亭子边上的长椅上,一只手托着侧脸,一条腿伸得很长,轻罗小扇、朱唇嫣然。
  今日她的心情格外好,像灌了一瓶蜜,眉角含笑、清香袭人。
  雨娘是无法归类的那一种人,她既不神秘、也不深沉,裙摆一摇便能号令整个鬼石镇,对那流言蜚语毫不介怀,活得简单明了。
  之于雨娘,比倾慕者更多的是“求道者”,话说三千天下事、一座鬼石镇,偌大鬼石镇雨娘无不知,每天要见她的人排着一条暗队,她若心情再好些,这座宅子时刻都能飞出一支前来拜谒的队伍。
  雨娘待人从来只有卢皋茶,此茶味道单调,雨娘却编出数十上百的比喻,殊为难得。
  “你不是那白脸俊郎,想当年应也是个白脸俊郎,茶过三泡,好茶还是好茶。”
  “老时让我带句话给你。”
  “他可是死了?”
  “还没有。”
  “还没有啊,那你便不用讲了,他活着是说不出什么入心话的,你是为了喜露的事?”
  骨啸点了点头,正欲开口却被雨娘抢了过去,“你是花神谷的得意之作,医家造诣尤胜药老,你来问我解药?”
  骨啸道:“非问解药,喜露是你的徒儿,你可知她缘何染此奇疾?”
  雨娘轻轻一笑,抿了一口茶,“先说说你都知道什么。”
  骨啸滞了一瞬,雨娘的神情好像在说他没有资格知道更多。旋即骨啸也饮起茶来,一面吹着茶叶一面内心翻覆动荡。
  “当年机缘巧合有幸入了花神谷,猎奇之心一时难扼,便对谷内之事有些探究。”
  雨娘笑了笑,“你还真是云淡风轻呢,你入谷时之惨,连本娘都有所耳闻。”
  骨啸微微一笑,“既然说起惨事,在下也有一事想问斋主,你为什么要帮古扬?”
  “帮?”雨娘满目盈笑,“那古扬千山可化海、万垒成磐石,莫说帮,或许我成为他的棋子还觉得占了天大的便宜呢!”
  “斋主不必这般满口被动之辞,你雨娘斋通晓天下,若非达己之思,焉能把浩荡之网拱手与人?”
  雨娘目定骨啸,“你现在应该回答我究竟知道些什么了吧?”
  “枝摇曳影并一花,俗事当绝千万家。”
  雨娘先是凌然重目,随即探手握住茶盏,微抖一瞬将其拉到身前,她没有将其饮下,而是滞在唇边遮住了半张面庞,“你还真是语出惊人。”
  “只是一句诗而已,斋主何谓语出惊人?你知一切内里与纠葛,在下并无与斋主无尽试探之意,只想说此间之事殊途同归。”
  “何为殊途,何是同归?”
  “古扬岂会不知那最初之意,斋主想报仇,但此仇难如天,可是有了古扬,一切便有了转机的希望。”
  雨娘冷道:“你真的以为古扬对你毫无保留?”
  骨啸笑了笑,“我们与斋主非敌,便无需讲这挑拨之语,你有你的目的,古扬有古扬的目的,而且时机不远。”
  “时机不远?我且问你,古扬如何撼动那大洛江山?”
  “斋主难道不觉问得晚了?你我皆知喜露是此间关键,治不好她的疾,枝摇谷主绝然不会向天下敞开花神谷,大洛江山之危稳皆在此谷。”
  “可是你们别忘了,花神谷是牧青主的逆鳞,就算这江山倾塌,他也不会答应此事!”
  “如果这江山真要倾塌,需要花神谷来扶一把呢?”
  雨娘笑了许久,却摹不出心中的图景,她难以想象,是怎样的理由才能让牧青主打开花神谷。此事面上可以说是逆鳞,实则与梦魇无异,“千山可化海、万垒成磐石”不过是一句恭维,古扬若真能让牧青主打开花神谷,那将是“万涓细流数丝帛、长风过耳知几束”了。
  骨啸道:“天下四国分列东西,南有千屿、北有大炎、西有大猷、东有八部,洛国从来不是一家之事,看得开一些便能得解几分,您说呢曳影谷主?”
  听见这个称呼,雨娘并未生出惊讶,淡漠道:“谷是枝摇之谷,我二十年不曾过问。喜露需要一百石蛇皇草,有了这些才有与枝摇商量的可能,而整个鬼石镇我只聚了十石,你曾也是为蛇皇草奔走之人,应该知道这个数量意味着什么。”
  骨啸却道:“蛇皇草另有人在执行,我想知道的是,牧青主、花枝摇、花喜露、牧勋的往事,比如牧勋的眼疾。”
  雨娘凝了一瞬,眼前之人带着古扬的心志至此,断然不会把事情停在蛇皇草这样的表面,他要的是渊底。
  与此同时,雨娘的思绪也悠远了起来……
  太久了,久到已记不得具体时间,不想回忆了,便也不允许那个时间出现脑海。
  断虹之渊,花神谷最深之处。
  那夜黑鸦遮月,惟有至暗之时,渊底的蛇皇草才会泛起红光,寻找了半年多的花曳影终于找到了妹妹。
  那是一个让她永生惊怖的时刻。
  她不怕血,但从未见过会发出声音的血,咕咕、呱呱、吱吱,那血滩之下仿佛盖着蟾蜍、盖着老鼠。蛇皇草的光从未有过那夜的腥亮,映得整个天地仿佛恶魔的腹。
  血凝固了花枝摇的长发,她就那般静静站在血滩之中,顺着她的脚、她的腿、她的腰,血在不断攀爬,一直到了她的胸前。
  她双臂交叉在身前,臂弯似是夹着什么,血在她的胸前定了一瞬又慢慢滑落,就这样一遍又一遍,花枝摇的双目像极了这断虹之渊,沉得可以吸进所有的黑暗。
  花曳影颤身而下,她想开口与妹妹说话,却发现那浓炽的血仿佛也卡在了自己喉咙。蛇皇草发了疯,似血的草液疯狂涌向花枝摇,这般持续了足足一个时辰,花曳影听到了“哇”的哭声。
  那是一个婴儿。
  花枝摇的双臂抱着一个婴儿。
  这天地啊,都是血,这血中的孩子啊,快忘了血。
  这天地最澄明的,就是清早的露啊。
  让她这一生做个雨露一样的孩子,让污啊浊啊,远离这个孩子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