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王子过招
雷布骧心绪低沉,古扬难究死罪,被释放看来是早晚的事,相交多年的曲仲文居然是方星祖的人,骧派的产业以各种名头流走。雷布骧知道,雷渊一死再无人能控制局面,甚至没有人能在那位国主面前讲上几句苦衷。
今日难得遇到一件好事,归来数月的世子勋,第一次踏进骧府的大门。
牧勋与牧青主相像的地方有很多,比如都喜欢出其不意、暗话明说。
“舅舅,古扬现状实乃掌刑司证词凿凿,父王以律治国,为免遭朝野非议,不过最主要的是父王不希望古扬现在死。”
雷布骧内心暗忖,牧勋的话颇是值得玩味,既有朝堂纲理那一套,又有对国主心思的揣摩,二人父子相牵,雷布骧不知何以言对。
牧勋那双明亮的眼睛仿佛比牧青主看得还要通透,他笑了笑,“舅舅无需耿介,我大洛昌隆百代,惟他古扬不可长久。父王不杀他,不过是牵于当下之事,再者说江湖哗变,父王对他的主意有所期待。”
“世子殿下何意?”
牧勋轻笑道:“舅舅还是叫我勋儿听着比较顺耳。”
雷布骧顿了顿,“勋儿可是已有想法?”
牧勋面庞一凝,“我归来后,旁敲过父王的想法,他对古扬已存多年疑虑,父王看得长远,他也可以随时顿足。只要我们弄清楚一件事,父王随时会对他下死手!”
“勋儿所指是何事?”
“此人来历、意欲何为,他非大洛子民,数位崇烟柱石倒在他的脚下,数次化险为夷甚至甘愿以身入狱,这样的人父王一定不会相信他是单纯为大洛效力。我们只需坐实一件事,让父王觉得他是在以大洛基业为台梯换取他更深的目的,只要此举达成,父王才会真正觉到他的可怕,父王掌控一切,当他觉得偌大疆土成为嫁衣时,任何人都救不了古扬。”
“可是你也说了,数位崇烟柱石都难以降住此人,我们又有何法?”
牧勋微微摇头,“以从前来看,没有一个崇烟柱石是为了真正对付古扬而来,反而让古扬因势利导成就现今局面,但有一人,他是古扬始终无法把控的一个人。”
“何人?”雷布骧急道。
“我的那位兄长,牧遥。”
雷布骧内心一震,不得不说,他许久之前便觉牧遥是一大突破口,只因翎王之子牵涉深刻方才迟迟不敢动。但现今此语出自牧勋之口,事情便另当别论了。
“牧遥此人,勋儿有法?”
“我与他在花神谷相处甚久,他一直心怀高楼广厦,命运却让他只能身陷囹圄。他不喜欢被任何人摆弄,保留并掩藏着翎王最后的尊严,这也恰恰就是他的死穴。”
望着牧勋有些凌厉的神色,雷布骧心中诧然,帝王之嗣仿佛具备与生俱来的思量与胆量,久居花神谷没能将这点分毫改变,“勋儿已有计划?”
“一切都要等我见过那位兄长再说。”
牧遥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平和,他在骧府形同软禁,这一待便已过去足足四年。换做常人,在这百丈之路来回折返或是囿于一室之内,时间一久难免胡乱思忖直至乱了心绪。
牧遥每日除了看书就是捯饬些瓶瓶罐罐,花神谷出身的他深谙药理,只是骧府可供他施展的药材着实不多。
未经敲门,牧勋推开了牧遥的书房。
说来不可思议,牧勋十八年花神谷经历,二人从未见过面。他们都是通透之人,有些事“心领神会”,互相避着对方。
然而今时不复从前陌、此地亦非花神谷,一个志在天下、一个寄人篱下。
四目相对,牧勋的眼睛明亮澄澈,牧遥的眼睛沉毅果敢,刹那之后,牧遥面露盈笑,“草民牧遥拜见……”
“哎?”不等牧遥说完,牧勋快步上前拖住他的手臂,“兄长与我血肉至亲,若行礼也当是牧勋。”牧勋双目对着牧遥额头,面露钦慕之色,“翎王叔赤心大雍,过往佳话如雷贯耳,兄长亦是风采不凡。”
牧遥躬身道:“我父之事皆是过往,王上可止西土戈矛,他日平定乱世,已非佳话可以涵盖,此乃千秋伟业、万民福祉。”
牧勋笑道:“父王只愿不负先王所托,前些时日整顿朝纲,现今王令峻极、举国丰盈,大洛历代勤耕终有今日成果。”
牧遥笑容不减,刚要再行恭维,却听牧勋话锋一转,“我听说,翎王叔也有一枚令,当年骁勇天下,部众、散兵甚至许多江湖人闻令而动,与其说三策平三国,不如说一令平三国。依我来看,纵使那古时绝器也难与之相比。”
突来之语,牧遥终是没能彻底收拾好自己的表情,盈笑渐渐变成干笑,干笑之后露出几分冷峻,当他意识到眼前是洛国的未来之主时又不得不再生出笑意,这一笑更是失掉了所有底气。
牧勋抓得极准,翎王令是他的至深牵绊、笼罩在心头的阴影甚至有时变作梦魇让自己午夜惊魂。
牧勋的洞察毫不弱于这个年纪的牧青主,莫说牧遥表情转变如春草秋黄,即便是清水波澜也难以逃过他的眼睛。
“王叔之令乃大雍之令,意义非凡,不过我却觉得此令不在兄长这里。”
“你……”牧遥张口就要发问,但转瞬间他死死咽下了嘴边的话,因为他发觉不论怎样回答或是发问都将掉入一个圈套。
牧遥忽然想起那次见牧青主的场面,二人都是那般滴水不漏却又不经意间泉涌如注,防不胜防、一击斩首。
牧遥心念电闪,如果翎王令不在自己手中,如何解释白马斋加入禁军?翎王之子却无父之令又有何价值?不难想象这会牵扯出一系列的事情,令到底在谁手?自己会不会被牧勋认为只是一个傀儡?细一想更是可怕,翎王之子身在进禁军府、白马斋也入了禁军,如若牧勋以为这一切都是后续的铺垫,他们都变成了“伏兵”,自己恐是连寄人篱下的机会都没有了。
更关键的是,他也不能说翎王令在自己手中。
持着当年威力骇人的翎王令,在护佑王都的禁军活动,牧勋会怎么想?那句“大雍之令”可不是随口而吐。
牧遥忽然觉得,这枚父王之令烫手了起来,大雍越是气数殆尽,这枚令的“反面”意义也就越大,大雍越来越远,它也越来越不能代表大雍。极端点说,一旦改朝换代,此令恐是要镌上一个“逆”字了。
牧勋双目凝定,“在不在手,难道兄长不知?”
牧遥手心隐隐渗汗,牧勋的神色不容不答,就在这电石火花之间,一个人的影像浮入脑海。
若无今日契机,他冒然说出古扬身怀翎王令,给一司之主扣上这样一顶大帽子,定会遭来大肆问询,朝堂维护古扬的人不在少数,定然迟早露出破绽,因为他没有任何证据。
但有了世子勋这道桥梁,经过他的消化再传到牧青主耳中,事情当有新的局面。因为人们都知古扬的谋略智思,比如白马斋入禁军会不会是他的安排?两败俱伤的瑜骧之争到底与他有没有关系?
更重要的是,这会让古扬从前所做的一切成为洛国王室眼中的铺垫。纵然达不到终极目的,古扬也休想再好过,注定会在牧青主心中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更是会减轻所有人对自己的针对。
直说令在你手或许唐突,但你所做一切都因有令在手,意味便完全不一样了。而且如此为之,自己的价值便凸显出来,无论对于洛国王室还是对于古扬。
思来想去,牧遥已没有更好的路数,甚至他觉得若无眼前情势,他这辈子都不会想到这样一步棋,一步真正将古扬打倒拍死的棋。
“父王之令确实不在我手,殿下觉得它最有可能在何人之手?”
反问来得有些突然,牧勋忡怔微愕随即似笑非笑的神情,也被牧遥抓在眼中,更是让他觉得“有备而来”,牧遥顿时觉得,事情突然更顺畅了。
“兄长让我如何确定就是那人?”
“我未言何人,殿下亦未言,我无法确定之事,殿下当可做到。”
牧勋面目凝定,“兄长可知,他究竟要做什么?”
“不论何事,总不会是有益大洛之事。”
转身的刹那,牧勋的双目闪过冷光,走到门口时牧勋忽又回过身来,他用力看了看牧遥,“兄长岂是甘于做棋子的人?”
“如果心有不甘便能回天转地,那我恨不得把不甘二字写在脸上。”
牧勋笑了笑,推开了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