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三个问题

  东天刚有一抹蓝,风林儿便起床了。
  花去近一个时辰的时间,试衣换服、梳洗打扮。自己觉得满意后,便又拾起枕边的兵法,以此安定着情绪。
  可惜这些兵法都是自己可以背下来的,看了一阵便又放下了。太阳迟迟不升,他便在三生园里到处走着,脑中一个个画面变幻,好似排兵布阵般演练起来。
  只因,今日是去瑜府的日子。
  忐忑的清晨终于过去,路上的风林儿好似揣着一只兔子,坐在马车里分外不安,“主司,你带我亲见瑜将军,那他一定会觉得我有什么过人之处,到时问起我问题该如何是好?”
  古扬笑道:“在我面前还耍滑头,你巴不得他问你问题呢吧。”
  风林儿嘿嘿一笑,“可我不懂的着实太多。”
  “放心好了,以你的身份,他不会问一些难懂的东西,不然岂不成了刁难?”
  “是是,主司在,林儿便心安。”
  驻马下轿,二人入府。
  早在三日前,古扬便呈书太史瑜讲过风林儿之事,此时古扬不比三年之前,他推荐的人,太史瑜自然也重视得很。
  礼数过后,太史瑜目定风林儿,以他的阅历,看人早已不是面目之评。不过这风林儿还是让他不由多看几眼,精干利落、眉目栩栩,坦定从容,倒是像个怀璧之人。
  “兵书十卷不及一战,林儿,你可知秋兰谷?”
  “林儿”这称呼,让风林儿内心狂喜,忙道:“回将军话,秋兰谷在赤珠城正南九十里,为赤珠城五大要塞之一。”
  太史瑜点点头,“甚好,恰巧军中来报,潇军夜渡沅水,假设他们逼近秋兰谷,我军当如何设伏?”
  风林儿没想到考验来的如此之快,也深觉有古扬的牵线,太史瑜对自己非平常视之。微思一瞬,风林儿道:“秋兰谷南宽北狭,潇军入谷只能以长蛇阵行军,此阵胜在机动但战斗力极弱,我军两千兵马可伏万人。所以林儿想,五大要塞潇军应不会闯难度最大的秋兰谷。”
  风林儿的回答让太史瑜多少有些意外,他命了题,风林儿回答得却更加宏观,似是先机之言。
  “越是易守难攻之地,越是全局之喉,若我军重点防御其它四谷,潇军迷惑行军,尽遣主力破秋兰谷,又当如何应之?”
  风林儿道:“潇军可迷惑行军,我军亦可迷惑布防。”
  太史瑜微微一笑,“战争的主动永远在攻方,如乱拳对沙袋,只知己方之稳,不懂对方招数之乱,何以胜券在握?”
  风林儿凝住双眉,心中忽然疑窦,五谷本就是固守之地,难道还能演变成攻敌之法?
  太史瑜却不纠于此,反是走到后壁挂着的一张巨幅地图前,“你且上前来。”随后,太史瑜将细竹递给风林儿,“潇军想攻到赤珠城前,可是只能走五谷?”
  风林儿执竿的手不禁有些微微颤抖,见他微出一口气,缓缓摇头,竿指地图说道:“秋兰谷与银溪谷间,有处十丈高的矮丘,称小圆山,此山周围浓阴密布且位置极具隐蔽性,恰能躲过秋兰银溪的岗哨。潇军当有一计,齐攻双谷,偷越小圆山,或者反向行之,强攻小圆山,吸引双谷兵力,然后强攻双谷之一。”
  话到这里,竹竿东移,风林儿又道:“五谷最东,乃平原之地,虽不利行兵,但不排除潇军迂回的可能,这平原之地有处密林,南北纵深七十六里,与沅水相接,也是潇军最有可能迂回的路线。”
  沅国还在的时候,当年便是通过这处密林打到了赤珠城下,只是那时正值南北吞沅的特殊时刻,并不只是纯粹的战争。
  太史瑜微微点头,军中知晓那处密林的不在少数,但那小圆山则鲜有人看出它的重要,那确是一个可行奇兵之地,对地形不熟悉的人极有可能重跌于此。
  太史瑜简单一问,不过是以点得面,他只是想了解风林儿对地形的掌握程度罢了。但他哪里知道,只是此领域而论,天下能比风林儿更详实的人寥寥无几,他看过无数有关大雍山川的地图,比对、总结,如刻在心里一般。而且,他还是顾九州带过的人,而顾九州,堪称行走的大雍地图。
  回到庭中,桌上放着两本指节余厚的书,赫然是流传广泛的《石亭公策》《石亭公略》,“此二书,你可看过?”
  风林儿连连点头,“许久之前便已读过。”
  “此间策略,你是如何理解?”
  风林儿不由睨了一眼古扬,却见古扬不动声色,风林儿心中忐忑,有关地形之问,他心里还算踏实,但之前秋兰谷攻守之语总觉得大大落了下风。不过他倒也能释然,站在他面前的,可是大雍履历最丰富、战功最卓绝的封府将军。
  “石亭公论,尽道真假虚实之事,通篇看来捉摸不定,可说字字入心,也可说字字飘渺。”
  “还有呢?”
  “从前林儿以为石亭公为世外高人,于一隅间通晓天下,但眼下他出山,便不由在想,他之论断会不会是一种手段。”
  “如果是手段,何以天下拜读?”
  风林儿道:“虚实本就最难界定,石亭公领会颇深,深浅结合便展现奇谋。但天下能临阵挥兵的毕竟少数,多数人都停留于纸上勘此间论断,方有这两本书的名声。”
  “听上去,你并非这两本书的赞赏之人。”
  “至少林儿以为,这书上所载,非石亭公最精粹的东西。”
  太史瑜微微一笑,“蹑风营虽然凶险,但也是战功最大之地,先从那里做起,有些底子再归中军大营,你可愿意?”
  风林儿哪里会有丝毫犹豫,立时单膝跪地,“林儿谢将军赏识!”
  旋即,太史瑜目落古扬。
  “林儿,你到前厅等我。”
  “是。”
  气氛立时有些不同,太史瑜悠悠踱了几步,“前几日有人夜袭骧府,实力令人震撼,古主司可知何人所为?”
  古扬道:“遥公子与白马斋合力而为,此为白马斋入骧府的第一步。”
  太史瑜凝目道:“骧府绝不敢纳白马斋,白马斋这块肉,谁也不敢碰,雷布骧可不会犯这种低级的错。”
  古扬点了点头,“洛国朝堂海晏河清,翎王旧部这样的势力自然是烫手,下官也以为无人敢碰。不过今日尚且看不到明日,明日之后谁又能说得清,下官只是以为,除却白马斋欲入骧府,没有更好的解释了。”
  “轻重缓急,古主司比任何人都通透,本府明日便要离开王都,战事要紧,但愿古主司只关心前线。”
  古扬道:“除了对潇之战事,下官还有什么值得关心的?”
  太史瑜眯了眯眼,眼前之人还真是“固若金汤”,不启任何口风,即便他开了头,对面也没有相继的意思。
  最终,太史瑜还是妥协了,因为古扬可以一字不发,他却有些话不得不说,“此间之争,关乎众多人的前途甚至性命,我离开王都虽然是一大机会,但王上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尤其是在战争期间。”
  古扬随即变得“坦诚”起来,“王上的心思固然难测,但将军远征在外,又是兵伐潇国这样的头等大事,王之心思必少不了一个稳字。此间如若有人大动干戈,必是王上不能忍受之事。”
  “有人”二字微妙得很,太史瑜心知在他说出“瑜派”“骧派”之前,古扬是绝然不会提这些的。
  “其一,骧府并非无谋,断不会在我离都之后攻击……所谓的,瑜派;其二,即便瑜派连遭打击,王上难道不会以为这是瑜派以退为进之计?这点更为可怕,骧派既重创瑜派,又让王上以为这是瑜派故意挨打。”
  太史瑜也是思虑深沉之人,难怪王仕子弟被冠以“瑜”字。
  古扬道:“如果处处都先念王之思虑,便如木马渡江一步不前,事在人为,骧派动,瑜派亦动,至于如何权衡,我们似乎想得太多了。”
  太史瑜不由笑了出来,“不顾王之权衡,你这是赌徒之举。”
  古扬摇了摇头,“将军手中握着洛国一大王牌,是洛国最为不可或缺之人。”
  “你指何物?”太史瑜冷道。
  “洛国水师。”古扬凝定太史瑜,“据下官所知,水师之事,将军并非全无保留,此为朝堂之争利器。王上志在四海六合,水师是必成之举,此等格局非瑜骧可比。”
  太史瑜目绽寒光,他听到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王牌,而是只要提到水师,就不可避免要与这古扬联系起来,因为从最开始,水师建构便不是他自己所能完成。
  这朝堂之上,有时怕的并不是敌对,而是深入的牵连。派系与派系,只需权衡利弊。派系之内,才是最复杂,要花更多的时间彼此洞察,思量谁会掣肘,衡量权柄之重。
  水师二字,远不是一个工程这么简单。天熙所留下的东西,太史瑜消化不少,但他不可能全盘托于王前,正如古扬所言,这是他不倒的利器。有关水师,他知晓的比别人多,但相比古扬,他或许也只能算“入门级”。
  太史瑜心中明了,古扬乃是“硬上船”的意思,要用水师将自己与他绑在一起。虽未言于表面,但这就是一场交易,太史瑜需要水师,古扬需要太史瑜。
  这位瑜将军担心的是,一旦这里绑稳了,瑜骧之事,眼前这个深谋如渊的人——
  恐怕要放开手脚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