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他叫骨啸

  花神谷,不涉江湖纷扰,也非简单正邪可以道明。
  在悠长的历史河流中,西土全面落后于东土,花神谷是鲜有的例外,这里的药、毒都是毫无疑问的天下魁首,加上特立独行的处事风格,世人对花神谷无有敢小觑者。
  此谷位于洛国南部,距赤珠城百余里的路程,其形好似三个葫芦串在一起,三大三小六个“谷肚”间隔排布,从头至尾绵延近十里。
  花神谷有着世人难以想象的美,这里,山如画中一般黛青,时而云霞飞卷、时而雾霭迷蒙,草木如翠屏、山泉如灵泽,若有一双可瞰天地的目瞳,此间一眼足以胜过别处凝定。
  即便是深夜,风也拂着暗香,草也泛着荧润,脚下的木板像被水珠洗涤,不忍在上留下脚印。
  一间近似葫芦状的二层木屋前,晏平书面含浅笑立着。
  此时此刻,无人能读懂他的心境,也没有人知道他站在这里的意义,打个粗浅的比方,如果说晏平书是一条锦鲤,面前木屋之门便是龙门,待他走入其中,便是一次升华。
  连晏平书自己都有些颤抖,他是一个极重全局的人,也只有他知道什么才是“全局之匙”。
  咳咳咳!
  走入的瞬间,晏平书便听到剧烈的咳嗽声,最先映入他眼帘的,仿佛一个深渊的化身。
  他的眼窝深深凹陷,让人觉得眼球是悬浮在其中,瘦得不是皮包骨,而是只有骨,到了那种刀子一刮便能刮出骨屑的程度。
  即便是晏平书的定力,也不免暗吞唾沫,他从未见过如此惨烈而压抑的景象。
  做为一个深入了解过西土的人,晏平书对眼前之人并不算陌生,这位青衿谋士的论断也曾数次受到王的赞赏,只是他过分洒脱逍遥,遇酒便狂,太没有一个谋士该有的样子。
  也正是那样的曾经,才让眼前景象无比唏嘘。
  从此,世上再无萧笙竹。
  他叫骨啸。
  屋内弥漫着浓烈的酒气,一个不胜酒力的人光是站在这里便能醺意十足。骨啸正对门坐着,面前是一个尺余长的小桌子,只够摆得下一个酒壶、一个酒碗。
  骨啸的手指如铁叉一般,而且长得惊人,那近乎人头大小的酒碗,他居然五指扣在沿上,一饮而下。
  他坐在那里,以榻为椅,一只脚抵在榻上,一条手臂拄在那条腿上。虽然瘦削,但黑衣庞伟且极具质感,衬着他喝酒的情态,展现出一种莫名的强悍气场。
  似从地狱归来,更渴人间烟火,他的眉目、神态煞有张力,就好像这满屋的酒气,为受到禁困而苦闷无措,但也因此积蓄着更为浓郁的破窗之欲。
  “从你的信中,你似乎很了解我的过去。”
  骨啸的声音如骤雨打落芭蕉,锐利而沉定,纵使一个昏昏欲睡的人也会被他击动耳膜。
  晏平书一脸平静,“我了解的是来到大雍之后的过去,再往前的事一概不知。”
  “你了解的正是我想知道的,今天是来交易?”
  “脱胎换骨这样的事就在面前,晏某之事只有你有可能办到,所以有关你的事我会穷尽所有。”
  “比如?”
  “你在被服十八枚噬骨丹的过程中,我算了算,他共有十三次机会可以把你从青骨绝狱中救出。”说话之间,晏平书从袖中探出一本足有半拃厚的图册,“此间记载了当初各方的情势,我接下来的每一个字,你都可以从中找到答案。”
  骨啸放下酒碗,他微微伸出手时,晏平书没有丝毫犹豫,将图册置在骨啸的掌上。
  “你只记得尤为刻骨之事,无论当年还是后来都有他的印记,你与他曾经应有不浅的渊源,而当年究竟是仇还是恩,晏某无敢评判。我做的只是依据这些可以探寻真假的材料,为你还原来到大雍之后的事。”
  骨啸翻着图册,其上不仅有着密密麻麻的文字记载,还有许多街巷、形迹所构成的草图。
  “晏某乃东土之人,当初之时并不在场,但根据相关之人所述,彼时古扬正是取得洛王信任的关键阶段。洛王智思过人、极擅驾驭,古扬决不允许自己的过去置于王前。”
  “他怎能控制我在狱中的话?”
  “那段时间,古扬已然获取了青火山庄与飘渺商盟的贩粮协议,青骨堂主正是青火山庄庄主伏九煌的二子,你的话根本不可能传到洛王耳中。而在半年后,这件事才天下大白,那时你早已是洛王眼中的死人,而且古扬地位已定,处于弱势的青火山庄根本不敢在王前多做任何辩言。”
  骨啸双目一眯,那种深冷恐怖到可以把旁人带进自己的冰窟。
  “还有一事尤为关键,当时正值太子殿下私访西土,东土各国想拿太子做文章的太多,古扬历经波折将太子掌在自己手中,而置洛王于罔闻,洛王已然真正动了杀心。那个时候,如果再从你口中得知他是域外的搅局者,必是古扬的末日。”
  “所以,当时的噬骨丹并非一粒一粒服下,此物是审案利器,青骨堂岂有批量喂服的道理,一切都在古扬的示意下,你这条关乎他过去的线必须要立时斩断。真正要你死的,不是洛王也不是青骨堂,而是古扬。”
  没有晏平书预料中情绪波动,骨啸缓缓拿起酒碗,大饮了三口,酒却分了心,伴着剧烈的咳嗽,呛得到处都是。
  他抬目看着晏平书,“在这神谷中,我需每日与药老们周旋,我的要求很简单,把他带到我面前,或者让我走到他面前。”
  “想把他带进神谷,除非是一具死尸,想来也不是你想要的意义。所以惟有你出谷,此事我已有初步规划。”
  “你我似乎都不是喜欢听初步的人。”
  晏平书轻轻一笑,“药老们每日围着你,不过是让药典更为丰富,真正对骨的造诣,你这世间第一例才是独绝的存在。如果谷外又有一例不得不换骨者,而那个人又是花神谷不可能舍弃的人,距离你出谷还会远吗?”
  “不能舍弃之人?”
  “神谷千金,花喜露。”
  骨啸竟有些赞赏看着晏平书,目光也焕起久违的闪动。
  他却不知,晏平书的话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而得见此事骨啸的情态,晏平书真正放下心来。
  这让晏平书足以断定,此人的世界只剩下仇恨,从花喜露的描述中不难看出,她与骨啸相比花神谷的其他人更亲近一些。更重要的是,花神谷是他的重生之所。但当听到要对花喜露下手时,没有反对、没有狐疑,仿佛是内心世界最理想的一扇门。
  “解开伏渊地障已不可逆,东土有大量的手段找到解法,你我素昧平生,断不会为我花费这般心思,思来想去,惟有骨之一事了。”
  骨啸之言不由让晏平书心中一凝,看来这个人不只是每天与药老们周旋,更不是酗酒度日,他的心不在花神谷,视界也远大得很。
  晏平书将十几张薄纸放在桌上,其上图案线条密布,随后又拿出一面厚厚的红色布帛,“此物名为大王旗,寻坊间多次终觉相去甚远,大王旗可唤引驭兽族,必是神韵所致。韵在工而神在骨,所以才向你探求还原的可能。”
  骨啸打开红帛,只扫了一眼便将其放下,倒是那图纸引起了他不小的兴趣,眼眸随之更为深邃了起来。
  长夜的风盘旋在谷口,屋内一片寂静,骨啸的情态已然在接近晏平书的预期。如有魔力一般的大王旗,惟有真正偏僻入里的人才能发觉它的摄魂之处。
  近一个时辰,只有轻微的纸张翻动之声,就连喝酒,骨啸都轻拿轻放、小口慢饮,他仿佛遇见了一种奇妙的缘分,确信这大王旗的打造初衷是某种骨的契合。
  “此物之最终,你是要表还是里?”
  “当然是里。”
  “粗糙如孩童勾勒,你也要吗?”
  晏平书毫不犹豫点了点头,“何为繁简、何为形色,只观其表未免太肤浅了。”
  骨啸沉吟一瞬,“大王旗对你为公,古扬于我是私,你有可能扶摇天下,我最多发泄一腔仇愤,只有对等的交易,你才会心安吧?”
  晏平书微微一笑,“你还想要什么?不妨直说。”
  骨啸道:“我对当今之事知晓不多,但却多次从药老们口中听到崇烟阁三个字,那应是比此谷更令人神往的地方,而你的手笔也证明了我的判断。”
  “所以呢?”
  “我需要崇烟阁有价值的东西。”
  “晏某觉得有价值的东西,你未必看得上眼。”
  “不,只要是你笃定的价值,我会奉为圭臬。”
  晏平书双目微抖,盯视着骨啸,虽然对自己不利,但骨啸的那句话符合他的认知,只有对等的交易才让人心安。
  半晌之后,晏平书凝定了几分,“我会给你崇烟柱石的材料以及崇烟阁最重要的秘典,不过我还要附加一个条件。”
  “怎么?你我要加价到天明吗?”
  “不,只此一事,帮我约见一个人。”
  “何人?”
  “花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