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疾风骤雨

  昏暗的西煞宫。
  西尧姬面前坐着一个人。
  此人五十多岁,着一身暗红长袍,胸前绣着北冥殿的“大乌木”,神态平和、雍容有度,并非人们固有的北冥殿暴戾乖张的形象。
  若说怪异,就是这个人的目瞳要比平常人更红一些,并非疲乏劳顿的血丝密布,这一对目瞳颇为剔透。
  放在一般人身上,这样的双目难免让人觉得妖邪,但在此人身上虽不能说协调,但绝不刺眼,他的装束、神态很好地将其掩盖。
  西尧姬暗压惊愕,无论如何她不会想到此人会出现,或者说他出现得太早了。
  “鹰飞千里,无望天地”是流传于北冥殿的俗语,也可窥见“天鹰”“地鹰”在北冥殿的地位。
  他是北冥枭,十二鹰中的“地鹰”。
  在西尧姬的意识里,北冥枭是“老去的那一代”,应该是培育精英的幕后存在,是何等的风浪才能惊动此人的舟舸?
  映入眼帘的,是一份西尧姬完全看不懂的名单,二十三人,其上只有两三个她知晓的人,但也是只听过名号而已,“北冥老哥是要调查其上之人吗?”
  北冥枭缓缓摇头,“此中之人俱是死人,无有调查之必要。”
  “那这份名单……”
  “他们都是天珠门的人。”
  “老哥至此是怀疑我西煞宫与天珠门有所联系吗?”
  “并非如此,柴珠倒行逆施,以其门徒二十三人执大王旗引驭兽族荡毁东土,此祸国殃民之举,纵百死不可恕!但可恨的是,这二十三人乃是枉死。”
  “枉死?”
  随后,又一份名单展到西尧姬面前,相比之下,这上面的人,西尧姬便熟识太多了。
  青苍沚、明夕堂、公羊客、荆简……
  “这又是什么?”
  “这是真正引兽东土的人,他们是罪首柴珠的同谋,天珠门强手被错杀,真正的债是否该讨向这些人?”
  “是债是冤,与我西煞宫无有相关,此中之人也无一人在西煞宫。”
  “老夫此来并非怀疑贵宫,只是西土杀手界实在悚人,这些致使东土生灵涂炭的人何以如此安生下去?天珠门之人就要这般白死吗?”
  “究竟何事?”
  “西煞宫为西土之首,请开‘血缉’!”
  西尧姬神色骤变,“血缉本由乃是诛杀手之逆,一旦施行,杀手界将毫无法则可言呐!”
  “事已至此,难道大妹还以为这二十三个扛旗之人,还是天下良才、杀手之幸吗?纵览古今,杀手何曾涉足朝事,为权势之牛马?”
  “老哥,西煞宫与北冥殿一样,不知权势、不涉政事。”
  “当然无关政事,但以大雍之躯骨引外夷而灭同根,血染千舍、万民哀鸿,大妹也要坐视不管吗?”
  不等西尧姬开口,北冥枭又道:“退一步讲,即便政事民事都无关西煞宫,但作为一方魁首,杀手界的事总不能置身事外吧?天珠门二十三条高手性命,是否该有一个交待?”
  北冥枭之言辞,已将西煞宫逼到死角,漠视黎民灾劫是为不仁,罔顾同道性命是为不义。
  西尧姬知道扛旗之人不过是一盘棋的执刀者,也猜得到死去的二十三人成为了另一盘棋的殉道者。但北冥枭辞色如刀,若不允诺,以他的手腕定会把西煞宫变为众矢之的,更重要的是,此事西煞宫难有辩驳的余地。
  “血缉需以顶级杀器为酬,不怕老哥笑话,莫说二十三件,西煞宫连三件都拿不出来。”
  北冥枭微笑道:“此事北冥殿已然落定,与雨娘斋达成协议,此二十三件杀器由雨娘斋出,西煞宫只需颁令西土杀手界。”
  “雨娘斋”三字,让西尧姬不由微目。
  在世人眼中,久居地宫的西煞宫已足够神秘,但对顶级杀手组织来说,雨娘斋才是那最神秘的深渊。
  ……
  深夜,瑜府。
  那日太史瑜将古扬留下,一留便是半个多月。
  古扬被安排在一个独立的院落,名为“珠玑园”,此园规模远不能与三生园相比,但胜在精致。珠玑园最显著的地方,在于无处不在的书法,每石必有刻、每刻必名家。
  太史瑜不仅大方还深知古扬喜好,屋中一半茶一半书,茶叶采自名山春茶,书籍不乏兵法、桑田等经世学问。
  古扬正在看书,窗子忽然掀开,一袭轻灵身影映入眼帘。
  随后便听“嘭”的一声。
  “哎呀!”
  岂料那斗笠太大,本想纵身而跃的她,直接被卡住了……
  “姑娘洞彻周边,怎么看不清自己的状况?”
  古扬已许久不曾见过夜子清,自打引兽吞棠开始,她便如消失了一般。
  “这半月来,只有侠客能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来到这里,说说你被多少人发现了?”
  “三个五个还是十个都不重要,你那侠客固然厉害,但依本姑娘看来,主要还是太史瑜并没有想阻隔你与外界的联系。”
  古扬道:“所以,你是认为侠客也是瑜府的放纵?”
  “难道不是吗?”
  “不是。”
  夜子清速速眨眼,似是有些口干,抄起古扬身旁的茶杯一饮而尽,“我,是不是破坏了什么?”
  古扬笑了笑,“这里没有酒,姑娘要委屈一下了。”
  夜子清四望一眼,随即反手身后,探出一壶夜路梨花来……
  她将杯中茶梗倒掉,片刻便满上了酒。
  “多日不见,姑娘是否去了东土?”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我还担心怎么和你解释去向呢。”
  “夜闯瑜府,此刻百瞳监视,姑娘是有什么要事吗?”
  “如果只想像三生酒馆那般,来喝一壶酒呢?”
  “倒也值得。”
  夜子清微微一笑,“近来去了几趟你那酒馆,人影稀寥、四围清冷,连酒也仿佛换了方子,你那园子就更凋敝了。”
  古扬微滞一瞬,“这一年来,凋敝的地方太多了。”
  夜子清抿了一口酒,面色定了一定,似是拂去那些杂乱的心绪。
  “你可知又有一位崇烟柱石已经来到西土多日?”
  “是何人?”
  “你当真不知?”
  “当真不知。”
  夜子清立时面有焦虑,“此人名叫晏平书,崇烟阁第六,绰号‘狂局’。更重要的是,晏平书幼时师从翎王,与白马斋之众皆是旧识,若是翎王故去前他能来到西土,是必得翎王令之人。”
  古扬阅过当初从沅国首谋易宇身上得到的《崇烟名士录》,对晏平书这个名字可谓记忆深刻,他是其上难得几位有复盘记载的谋士。
  通过研究他的几次手笔,古扬深觉此人颇有全局视野,喜操大盘,而且极具因势利导之天赋,魄力与耐心并存。
  而书上的结论也古扬与所断相仿——
  “纵千隅已毁,终全局在握”。
  古扬沉吟半晌,“晏平书此来,必会先找到青苍沚,洞彻情理利害,将白马斋沦为刀斧手。”
  夜子清道:“你之所言是最糟的结果,晏平书毕竟没有翎王令,青苍沚应不至于尽处服从于他。”
  “血缉已经展开,不出三日便可有答案。”
  “什么答案?”
  “晏平书与北冥殿的真正关系。”
  “什么意思?”
  “当初绯河逃杀的时候,云鹰月鹰现身西土,他们是作为北冥家族的死士出现,为的是后面的引兽吞棠。而此次才是真正的北冥殿,名为血缉,实为吞杀西土高手,青苍沚或可自保,但白马斋必血流成河。”
  “你是说,如果白马斋无恙,晏平书与北冥殿便极有可能是一路人?”
  “没错,而这也可让晏平书登上台梯,彻底拿到白马斋的信任。”
  夜子清惊目,除却各鹰,北冥殿还带来了东土的大量高手,而东土杀手界的实力一如大雍东西列国的实力,整体不可相比。
  老牌杀手聚合的白马斋,再加上谋定全局的晏平书,将是从未有过的浩劫。
  “形势至此,你为何还在瑜府?”
  古扬起身走到窗前,“前三日是太史瑜不准我离去,而后面是我不能走出这里。”
  夜子清欲言又止,是啊,很快公羊客、明夕堂等人都将遭遇追杀,有了柴珠的前车之鉴,谁会愿意多留古扬的性命片刻?
  “别人的局都已铺开,此时不可能拆解,只能走走看了。”
  万籁俱寂,瑜府安静得有些骇人,望着古扬的背影,夜子清忽然觉察到莫名的沉重。就好像这夜色,明明没有一丝压在人的身上,却比千斤之下还要让人觉得重负。
  一直以来,夜子清眼中的古扬都是自如、坦定,纵有难处也会以玩笑消解。
  她知道古扬此刻所言,不过十之一二,真正让他忧心的,恐怕还有更多事,例如白马斋之外的无数棋子,个个都是冷锋。
  这时,古扬从袖中探出一个拇指粗的竹筒,“此物本是要给侠客,但他今日没来,应是遇到难处,你将它交给古木坊木龙士。”
  夜子清刚接过竹筒,忽听屋外风声促烈,随即传来牛角弓弦咯吱咯吱的响声,不知多少瑜府精锐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
  夜子清神色骤变,原来侠客到此真的是神鬼不知。
  “怎么会这样?”
  “我只能说,太史瑜对我,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般友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