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沐风攻心
春雨迟迟不见,让这天地间充满了浓重的泥土味。
石板压不住,宫闱也压不住。
青衿府虽是牧青主一手兴起,青衿谋士却难登大雅之堂,好似井盖的正反面,一面永远向阳,另一面永远见不得天日。
白日里,牧青主勤于政事,或与文臣商议硕国之策,或与武将研讨将兵之法,注重举仕、修正晋级,连开矿、伐木、商贾等诸多冗事也要尽可能过目。
不仅牧青主,在所有国主眼中,治世能臣、决胜将帅才是一国股肱,亦是天下之道、为君之道。一旦乱世过去,文臣武将加官进爵,谋士只有殒灭的命运。
龙翻云与伏炆,一左一右立在殿中,二人内心都有颤巍。尤其是伏炆,若是牧青主说起粮食之事,当真有些难以招架,这位国主的深沉心思不是他所能揣透。
牧青主声音平和,“今日朝议,出使潇国使臣归来,带回驭兽族大隆佐司岩昊的信函以及从桓樾掠夺而来的三车珠宝,不知此事二位是何想法?”
短暂的沉默后,龙翻云最先开口,“国主,眼下雍平道与雍古三关皆由驭兽族把守,短期之内绝无解封的可能。潇国夹在其间,定然处处与驭兽族修好,局势安稳之前,定不愿与我洛国关系紧张。这三车珠宝掠自东土,属下以为,驭兽族有意夯定洛潇。覆匾之耻不会让东土铁板一块,加上棠国的灭国之恨,东土乱局日甚一日,只要我国封死天剑阁,驭兽族紧扼雍古三关,假以时日必定积弱东土。”
牧青主微微点头,“龙首座分析鞭辟入里,比之今日朝议更有远见,此种走向确实最有可能。”
随后伏炆开了口,“此计由我洛国出、地障由我洛国供,连雍古三关的西方入口也是我洛国之察,最终,我们得到的就是这三车珠宝?从前我们只需要对付一个潇国,现今却要同时面对潇国与驭兽族,属下以为,潜在之患不可小觑。”
龙翻云看向伏炆,“驭兽族与北炎交战千年,其间聚攒了难以想象的仇恨,占据雍古三关只不过是驭兽族打入大雍的一步棋,迂回而侵北炎才是真正的目的。这便注定,驭兽族与潇国不可能长久共存,我洛国真正的机会在这里。”
话到这里,伏炆眯目而无言,牧青主也重目望着龙翻云,不得不说,这般分析更为深入,摸到了驭兽族最大的痛处。
“说起计出洛国,不由让本王想起那筹谋之人,近几日来碧洛城风声阵阵,竟然吹进了清角园,其指向骇人听闻,二位信吗?”
这下,殿内彻底沉默了。
伏炆知道柴珠已放出了翎王的消息,青骨堂对三生园的监控更为紧切,这位国主俨然有所预判了。但此刻二人却不敢轻易开言,天知道这位国主的“风声阵阵”究竟指的是什么,天知道“骇人听闻”“清角园”这些言辞是不是心中所想。
“嗯?”
令国主追问,已非心惊肉跳可以形容,但龙翻云仍强自微微垂头。
就在牧青主又要发声的时候,伏炆躬身开了口,“属下难测长公主殿下之思,但年前蹑影鉴之事,古扬缘何可以说动西煞宫,境外杀手侵入凤箫园时,古扬缘何拼死力保,此时倒是有些眉目了。”
“说下去。”
“属下以为,长公主殿下自有判断,她若召见古扬,并非证明自己的判断,而是言及后续之事。所以,一旦古扬进入清角园,布控甚至搜查三生园,想来会有真正的发现。”
牧青主看向伏炆,“传话伏烨,若是古扬走进清角园,便可以动了。”
“是!”
三更天的伏炆,忽然有些心乱,他想起三缄其口的龙翻云,这个“和事佬”常说不痛不痒的话,但不代表他不懂痛痒。
而且,规程似也不对,青骨堂行事为何要青衿府传话?
心有所牵,必有所乱。
……
翌日,果不其然,古扬被唤至清角园。
与此同时,大批的黑衣人窜入三生园,随后开启近乎疯狂般的搜查。仿佛动用了整个青骨堂,若能立穹而望,如有一大片黑鸦侵入进来。
三生园上到屋顶、下到地板,甚至每一株草木都遭遇翻覆之灾,储酒室的每一坛酒都被倾倒,连恶臭的“锦鲤之潭”都不放过。
就在搜查刚刚开始的时候,难以计数的白色纸张飞进青衿府,碧洛城的大街小巷也尽处可见。
当人们拿起那纸张时,皆是满目惊愕。
那竟然是一张买卖协议,一方是飘渺商盟,一方是青火山庄,那所售之物,赫然是——
粮食!
青火山庄之粮自然是由山庄支配,拿去贩售也无可厚非,但坏就坏在此非盛世大雍。
无人不知飘渺商盟是东土第一商霸,以桓樾为老巢,西土之粮大量贩到东土,等于以本国田地养敌国兵马,岂能不激起万民之愤?
迷蒙的客栈里,伏九煌将那纸张撕得粉碎。
一旁的伏炆虽然面上稳重,内心已如烈火煎油,昨夜之事他已难解,当这份协议出现后,渐成惊弓之态。
因为他知道,古扬出手了。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老一少,东方九万海与东方沐风。
“东方老贼!你这是伪造!这不是青火山庄的印!你骗的了天下人,骗不了我!”
东方九万海微微一愣,“老夫骗的就是天下人,伏庄主怎么想无所谓。”
“你为了撇开飘渺商盟,拉我伏氏垫背,定让你有来无回!”
这时,东方沐风缓缓开了口,“垫背之言过分惨烈了些,前辈,如果我说今日是来拯救伏氏,您老人家信吗?”
哈哈哈哈!伏九煌长笑,然他笑声未止,东方沐风又开了口,“青火山庄与飘渺商盟真的没有做过生意吗?”
伏九煌双目紧眯,他不能说有,但“没有”二字又似无以辩驳、气势全输。他这才知道,真正要对付的是这个年轻人。
东方沐风并不纠缠,“如果前辈以为洛王最在乎的是握在手中的,想来是错了。”
伏九煌怒目沉语,“怎么?东方家族是来教老夫如何揣摩洛王心思吗?”
东方沐风微微摇头,“洛王最在意的,是大义名分,所以他与北炎的每次联系都以守土山河示以子民,所以他才会放任身在洛国的当今帝嗣,乃至驭兽族与潇国抱作一团,也是洛王愿意看到的。”
“你究竟想说什么?”开口的是伏炆,他的声音微有颤动。
“翎王。”
话到这里,东方沐风故意顿了一顿,他一面望着伏九煌,一面睨了一眼伏炆。伏九煌毕竟老江湖,即便烈火灼心也能保持面静如水,但伏炆却不同了,他的眼睛本就很小,猛地跳动一下好似两颗豆子蹦了一蹦,这下连伏九煌都疑惑了。
“齐运年间,翎王是大雍的传奇,如果没有他,现今天下早已明朗。当今七国之主都是翎王的兄弟,他们个个都嫉妒翎王之才,更恨当年的‘三策平三国’,但无人敢宣称,只要一人出头必会被其他人抓住不放。所以,顺应天下人心,保留对翎王的景仰是最好的选择。”
“这就是你说的大义名分?”
“不,晚辈做个假设,如果查出古扬是翎王托付之人,二位要让洛王怎么做?”
不及伏氏二人细思,东方沐风言辞愈加冷冽,“一种选择,杀了古扬,让世人看到洛王对翎王的态度。另一种选择,不杀古扬。”
众人都在等着东方沐风的下文,然而他却不言语了。
这时,东方九万海懵懵然道了一语,“杀不了古扬,你们在忙活什么?”
父子二人对视一刹,皆看不到对方笃定,这般言辞是真正参透了君王之心?还是谋局的一步棋?
“柴珠已无退路,他扒出任何与翎王有关的事情都不意外,但伏氏一族这般下去,不免让人觉得里应外合。”
“荒谬!”
东方沐风步步紧逼,“南庄之粮是何人所焚?柴珠之心洛王难道不知?清角园长公主真正密不透风?”
一连追问、句句深入,伏氏父子彻底明白了,这个人的脑中装着古扬的心念。
但可怖的是,即便他们知道了这些依旧难以辩驳。
“不过,晚辈还是建议伏氏杀了古扬,此为千载难逢之机。”
同一时间,伏氏父子猛然凝目。
但更惊诧的是东方九万海,他以堪称悚然的目光望着东方沐风。
当时与牧襄合议,东方九万海也在侧,自始至终绝无东方沐风与牧襄单独谈话的机会。整个过程中,牧襄模拟了此间对话,但绝对没有“杀掉古扬”这一说辞。
“千载难逢,此话怎讲?”
“杀了古扬,便可挑明洛王对翎王的态度,形势发展至此处,当可迫洛王‘携帝嗣以匡大雍’,再为古扬杜撰诸如挟持帝嗣一类的罪名,洛王将再次站在大义高地。更重要的是,古扬一死,青火山庄与青衿府都将回到曾经的地位。”
伏氏父子忽然觉得全然看不懂眼前少年了,他到底是不是古扬的说客?还是说,他另有目的?
“柴珠的目的就是要古扬死,近来三生园高手尽去,天珠门在城中有不少人手,加上青骨堂暗中策应,杀掉古扬并非难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