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斯人故人

  片刻之后,大殿后壁上的烛云壁画左右分裂,随后缓缓拉开,竟是一间暗室。待那烛云壁画凝定之后,其内散出紫金之光。
  众人凝神定目,蹑影鉴是一个二尺余长的紫金色匣子,西尧昂手托九把一搾余长但形状不一的钥匙,待插进紫金匣后,匣盖猝然弹开。
  盖子内里是一面金色古镜,紫色布帛上置有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弹开的刹那间,镜光激射而出,最终落在大殿之外。
  立时之间,殿内之众便已按捺不住。
  西尧昂道:“良辰吉日不宜干戈,以缘觅宝方可助兴,这蹑影之光的落处恰为地宫的蜉蝣棋局,其内构造略有复杂,暗格密室较多。但终是有迹可循,谁人得之就看各位的机缘了。蜉蝣棋局为我西煞宫先辈遗宝,万望各位莫在其中运器动术。”
  此言一出,殿内一阵嗡动,不过这“以缘觅宝”的说法,起码此时看来还算公平。
  很快,大殿之内空空如也,连风林儿都被公羊客拉了出去,古扬心有疑惑,似是每个人都比自己通透许多。
  举目望去,殿内只余西尧姬以及西尧昂兄妹,此外就是他旁边的青苍沚。
  西尧姬缓缓站起,口中轻吟诗句,她一开口,古扬便怔住了。
  他没有想到,无论如何没有想到。
  “年少牧白马,更事守长亭。
  黎天寻露香,晚来闻蛙鸣。
  结草伴姬行,浅醉不须醒。
  且看浮云山,烟雨终化零。”
  西尧姬读这首诗,听不出悲喜、闻不到起伏,像平川旷野,一倾而出。
  但这不是平淡,更像是把情愫心怀压在垒土之下,把经年所历抛向九霄。
  春去了、冬来了,柳绿了、桃红了,一切并不值得耿耿于怀。
  可是人啊,要如何修炼才能做到怀中只有春去冬来、桃红柳绿呢。
  古扬的脑海浮现出天水楼的那幅画,那个夕阳下的山坡,淡妆素颜的女子,靠在男子肩头,嘴角那抹幸福的笑。
  “斯人终成故人,他的最后一刻是你相随?”
  古扬躬身道:“是在下。”
  “他可有说什么?”
  “他读了那首诗,嘱托寻找牧遥。”
  西尧姬昂头看着殿内大柱,良久之后才道:“那你打算如何照顾他?”
  “殿下遗言,古扬不敢弃。牧遥一不可入朝堂、二不可行杀手,除此二事,在下愿毕己所能。”
  “一派胡言!你根本不懂翎王之语!”突然间,青苍沚异常愤怒站了起来,“自古以来,子承父志无有异议!翎王虽去,但我一干老人不会就此罢休,以翎王才学,若无小人奸佞,何以至此下场!这般仇恨,其子岂能如市井人家!承翎王之志、安翎王之愿,才不愧英灵!”
  “白马斋对翎王之心,在下钦之佩之,但古扬绝不敢逆翎王之语,请掌事大人莫要为难在下。”
  “为难?在大宝面前,我白马斋性命都可不顾,何有思绪之量!”
  “掌事大人,您定是与翎王投契之人,他一生背负太多,所谓大宝,何尝不是对你们这些老人有个交代?翎王之意,分明是不想其子也走上与他相同的路。翎王最后时刻,不曾唤过你们任何一人,而是将翎王令交给我这个局外之人,大人难道还不明白吗?”
  听到“翎王令”三字,青苍沚顿时眼皮一抖,声音也缓了几分,“故人之事今人来做,无论怎样,必须扶持牧遥!”
  “既然大人执意如此,不妨寻到牧遥再议此事,我定遵其本心。”
  青苍沚冷道:“古扬,你莫以为老夫不知此次蹑影鉴是你对话牧青主的筹码,荆简力助与你,你是如何答应他的!”
  “荆简行事,诸位谁人不知,在下岂有机会拒绝?”
  “你!你怎可千人千面!”
  “先生莫急。”西尧姬忽然起身,“我并未见过牧遥,亦不知其性情,翎王旧部其心昭昭,乃继翎王之志,牧遥若有心,当行匡扶,还望古主司费心。”
  青苍沚一时哑然。
  西尧姬又道:“不见牧遥皆是遑论,今有一言嘱咐古主司,他日见到牧遥,无论需要什么、遇到任何难处,请派人到西煞宫。”
  缓声细语、字字清澈,但每当她讲到“牧遥”二字时,好似浮藻滞住了水流,像与礁石擦肩的颤巍。
  在众人进入蜉蝣棋局不久,这门蹑影杀术已经真相大白,此术名为“绝尘亢”,是一门狂击之术,十丈之内奋烈长击,其速如蹑影。
  然而入殿之人各个面色凝定,任谁都知惟有那把“绝尘尺”才能发挥出最强威能的“绝尘亢”。
  沉暗静默之际,一老一少步入大殿。
  但见公羊客一脸得意,连那蓬乱的长发都灵动了几分。
  一脸懵懵然的风林儿随在其后,腰间别着一把腥红如血的尺子。
  ……
  凌潇城,潇王宫。
  潇国之潇,源自凌潇天池,此地四季瀑流、水光天色,被潇人看作“圣水”,永润万民、恩泽天下。
  这便使得潇国的“水文化”是其它列国不能相比的,衣绣多清流、土木多波纹,农家器具亦有水之纹路,兵士甲胄多有流线,连杀手杀术也更倾于近战灵逸的方向。
  潇王宫,更是水文化的大成之地,波纹石板,日光一映,好似踏浪而行。殿内大柱所雕水云栩栩如生,蕴纳绝顶刻工。多处可见瑞兽水麒麟石塑,水花翻覆,昼夜不息。
  只是这日,风的势头更劲了些。卷起宫墙脚下的枯叶,枯叶袅荡半空,忽有雪花飘散,随枯叶跳跃舞动,枯朽与灵动的起舞,是旧与新在交替?
  可是雪无法击碎枯叶,终究只能掩盖,掩盖在不为人知的地方。
  王殿之内,一位中年人,身着连帽黑衣,帽子大而高且颇为直立,戴上之后距离头顶足有半尺距离。此人目瞳凝定,似是神有所思,许久不见眨眼。
  他的双手伸进宽大的黑袖中,立在那里显出沉定浑厚的气场。
  约有一炷香的时间,一位金衫男子自殿后走来,绕过金灿灿的王座,缓步走到那人面前。
  金衫男子腰系玲珑嵌宝玉环带,袖口绣金线水云,面有棱角、器宇不凡,双目炯炯有神,最奇的是,此人时刻托着一只刚好与手掌同大的棕色乌龟。
  他叫牧野,潇王牧青腾第六子,也是当今潇国的世子,监理国政。
  值得一提的是,潇王已重病近三年,国事由牧野总揽,不久前“连洛吞沅”便是由他一手主导。
  理政三年,牧野强兵富民,筑工凌潇天池,更是大大扩充了潇国土地,深得潇国民心。若潇王薨逝,“夺位之争”在潇国根本不会存在。
  “世子殿下,国主可有恢复?”
  牧野却不应言,反道:“季先生深夜亲临,可是有要事?”
  这位“季先生”名为季渊,并非潇国的一般谋士。
  只因此人,出身崇烟阁。
  虽不在“崇烟八柱石”之列,这季渊排在崇烟名士前三十应是没有争议。此人在谋士间被称为“笔谋”,入仕很早,已在潇国做了十余年主簿,为潇国重要僚属,参与机要、谋策一国。
  今日亲临,牧野虽面上镇定,内心却暗有讶异,即便“连洛吞沅”时,这季渊也只参与了一次谋臣议事,此来必是有重要谏言。
  “世子殿下,驭兽族东进危及北炎,牧青主调兵十五万支援,此时洛国南境赤珠城守卫已去一半,天剑阁商旅紧促,短期之内非行兵之道。”
  “先生是说……”
  “洛国不仅守卫空虚,其头等大事为十里天廊,难得牧青主有焦头烂额之时,我大潇引兵北境吃掉赤珠城,便可直逼洛水!”
  牧野道:“不足百日,这天下规模最大的温酒入画就将上演,我大潇动如此干戈,当如何释以天下?”
  季渊道:“伐洛只需一个借口,下官得到可靠谍报,长公主牧青鸢将会代表皇室观摩温酒入画。”
  “牧青鸢?这与借口何干?”
  此言刚过,牧野忽然双目紧眯,并随即微微跳动。
  “世子殿下,牧青主以半国土地换取一关,其隐忍之术已然骇人,北炎战事与温酒入画双劫同抵,此良机千载难逢!”
  “具体而言呢?”
  “为保温酒入画正常进行及各宗亲家族安危,我大潇此役只取赤珠城,一旦夺取赤珠城,洛国南境苦心经营的防御工事荡然无存,日后牧青主只能以洛水作为防御主线。洛水以北乃弹丸之地,牧青主势必依附北炎,当初为吞沅国与北炎之媾和便可大彰天下。”
  乌龟忽然动了动,似要离开这巴掌大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