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三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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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宏州华土,星罗棋布堆积在浩渺的苍茫大地,云层中至高的邪龙,黑白纯粹的铠甲荡漾在日头东升,眼睛内气海森严,排列齐整,容吞了狂大的景茭碎辰,目空一切,周围从叠的山头嶙峋的怪石密集的断崖,收缩在瞳孔里,窄漏偏隔,层间部皆是世界。
  倏尔,压顶狡诈的风揽九天旌节从容盘渡,搅拌墨色均匀的靴首蹲守了黄金笼头,夜色捭阖,凝重了无生机的骨灰匣盒里荆棘扭曲,如同洪水铺天盖地而来,仿佛下一秒就将跌宕至物是人非。
  乐极生悲,剧痛的欣然往往裹挟了汹涌的壮烈,神灵不得救赎,荒途难生枯木,逢春纸裁无度,无极天斩落的第一场雨,从海底漩涡的流涌,数以百计的恶魄伸出爪子,倒钩了荒淫懒散,一事无成的陈秋。
  这之后,胎结万物离索,上古神秘的史前文字,虫爬斧凿过,岁月碾压的轮绳里,掩埋了千万数反扣的林,根系滋长,在缠绵的光阴里,佝偻着俭省。
  他们异口同声,“归去来兮,无独是家,辨人之美丑兮,车服之美,华盖之茂,容貌之盛,葳蕤滂沱,尽手斜挂东南,月唯依人,呼子牧野,携啼馈兮,辗转反侧,待而思窗”。
  受活穹下,何子休趴伏,身躯横跨万水千山,十鬼罗刹,地狱内锁扣大开,金光万丈,托塔旋转着落幕,仿似骤跌的雨络,盛夏震颤的白花。
  他说,“我无错”。
  天地笑,掩面形状似泣,地壳随之晃荡,熔岩炸裂,从暗无天日的深浅处,蔓延过幽绿,老红,水碧的槽缝,五指张延到极致,像是要用尽生命抓住最后一丝躲避不及的希望。
  “天下皆为我所有,百年后,待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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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玻璃虫生,参茶白色的包裹塞入茶座底,触须从孔隙内钻出,狭长的须子被水波蕴含动荡,像是软足的水生物,盘避在老红的花漾,临近的海鱼吸入漩涡,喷出串摞叠的泡沫。
  何子休骨节突兀的手指端起拖碟,杂耍丑角的映像描绘分明,他仔细品尝,捞起木质的尖,挑破皮囊,扎在参草圆状的白点中端,道,“我饲养的夜行,杀不了懦弱无能的太子”,沉吟,扶住仆从摆动的芙蓉,“六月劫年,蜀中尸殍遍野,见你沿路行乞,便美其名曰带你回家,却生生挖掉只眼,你怕是恨我入骨,如此良景虚设,构造徒然建筑的精巧”。
  死士不语,黑袍罩住颅骨,匕首直*眼,血窟窿在黑布下轮廓鲜明,赤红的痕迹在圆洞周转过,蜿蜒到达唇角,沾染了像是霞空下湖面沉甸甸的红草。
  何子休轻笑,浅啜尽残留的败叶,满室暖软的混香四溢,“你知道的,我说的不是这个,从来,在我骨门下,没有叛徒,这等十恶不赦之属,为我所用,或,斩杀殆尽”。
  “我若留你,生怕以后的万一,你便衷心随我意,乱葬岗山头上,我找人挖好了墓穴,名字誊刻于石,自会有人,在黄泉的道口陪你”。
  “你不派人跟着我,你就不怕我偷袭”。
  “嗬”,他轻笑,嘴角挑动好看的弧度,凝固于明显的梨涡,“我是何子休,仅存的唯一邪龙,夜行,你认为,天底下还有什么能够使我惧怕”。
  “那你完全能够留我性命”。黑袍仰起头,这种姿势伴随了提问,凸显出零丁的孩子气。
  “我不是怕你报复我,我只是容不得沙子,我最恨的,就是背叛,毫无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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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在看什么”。漫璐绕过九曲回廊,铜铃的边沿翘起,细小的珠被绳线拉扯,风至,长条的空间内,万千只魂魄游荡,她揽住其一,从帕子里拖出红布,捆扎毕,轻声道。
  “在看天”。何子休倚靠着藤木挽结的椅,雪白抹额剩余的边角俏皮的跳跃开弧度,萧索被花事冲散,这个月份浓厚的空气,宛若黑猫发亮的油皮,柔顺却又黏腻。
  镂空三角形状的展牌下,漫璐拾级,手中握住根纤细的竹竿,杆尾垂挂的毛球驱逐红彤管托载火星所招引的飞蛾,烛味浮于表面,像是油涌动在水层,她掀开半边薄裙,露出白皙干净的脚踝,凸显的骨头在皮肤下划开圆圈。
  朗夜,疏影徘徊,花无两色,轰轰烈烈占据了整片墙头,何子休看着漫璐用金丝绞子剪下枯萎的茎跟和新鲜的瓣蕊,指尖清扬,便飘在盛水的瓷盆中央,被蝉翼权当做荫蔽。
  她不经意间笑开,镶嵌在颊坑内,凹下深深浅浅的洞壁,“你从来不问我从哪里来,我听他们说,在臣子面前的时候,你可从来不会这样和蔼。”
  “确实”。她听到何子休在身后说道,挪动脚步,裙摆旁的褶皱舒缓,“就是这样”。漫璐看到他的眼睛,定定的望着她,光线尽数被吞噬,宛若无底洞般漆黑。臂端搂紧的白瓶子轻微颤动,水溅在华袖上,迅速蒸发。
  “我不介意你的出处,世家大族的女子又怎样,青楼里卖笑的娘子又怎样,若是有天疲乏,困倦了,如果你还愿意,我都在荥阳山尖,骨门洞里,等你回来”。
  她背靠阑干,何子休的眼睛定定盯着她看,天却落起雨,一滴停放在面容,她刚要伸手抹掉,何子休却快她,凉薄的唇贴在脸庞,混合了意味不明得意相当显著的笑。
  漫璐用力推开,藏在屋子里,中夜迟到的哗然,折损了攀升的菟丝子,连带着,她也像是偏避了些什么,游荡巡逻在内里,白色的雾气团,朦胧模糊的看不清楚。
  也许,是一颗树的孢,钻在新嫩的肉中,生根发芽,日积月累,参天大树般拥有荫蔽,堪堪独当一面,燃遍周遭恼人的杂霜,凝冻了无助的缎带,缠绕植根环旋直上。
  有的人,值得去缅怀,甚至短暂留存的年岁,生存过的迹象,种下的花草叶,豢养的虫,残缺断裂的瓷瓶,触碰过熄毁的炉面,融会贯通在日益陌生化,病入膏肓,无药可救的光阴中,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栖居,对面就是慌拓的青柳。
  有幸重温的我们学会回顾,在暗夜中环视,眼睛也变得明朗,晴天悬吊的阳光,温暖热烈,想摘下来带到云深的洞窟,照亮哪怕即将冰冷的视觉范围,树木葱茏依旧时模样,不像火把,残忍的耗尽平生气力,造作扑不灭飞腾的火势,从这个山连接到下一座,永无止息。
  雨落平阳,乱葬岗乌烟瘴气,磷火飞窜,精灵般亦步亦趋,夜行趔趄,凹凸不平的途,艰难的仿佛踏足石阶,右手旁飞流的碎渣滚动堕落,是一眼望不到底的崖口,他咬紧牙关,以剑当拐,以身饲兽,左腿筋脉被连根砍断,拖延鲜血。
  最上,靠近上弦的地方,虚无的裂洞张开口,迫不及待吞噬残揉,他再次抬起头,呆愣的望着天空,今夜无星,打乱的调色盘粘滞在宇宙苍穹,鹰鸠蹲在树枝分叉处,半眯起眼睛假装瞌睡,尖利的爪却是扎进数层的皮质内,剥掉下裂的壳。
  他面无表情,冷静如斯,面具下漠然的瞳孔麻木移动,死水兜头落,像是扬雪天里毫无预兆的雨,滴穿石,观沧海,好久,才感觉到疼,瞳孔的匕首被扒,手背擦拭着漏洞,冷硬的土壤里,细菌生长的恣意繁茂,缓慢合上眼,漫无边际的黑暗笼罩,生死一线间,命运的最后,他仍旧幻想,充满丰足的想象,编织绮梦,梦中,有个人,在六月暑气将倾的镇心,掏出块味道甘美的糖果,他说,“我带你回家”。
  他笑了,笑容很干净,虽然,夜行微扬起头,看得见他腹中的伤,横亘开,蔓烈像燎原的火焰。
  何子休,那个时候,也就十三四岁吧,面对着个头尚且矮小的死士,装作老成的模样,拍着胸口说,“你以后就跟着我,总归会有饭吃”。
  这句话,他不知道已经和多少暗卫说过了,麾下三千,老将新兵,然,在夜行心里,却是生活的冰凉的空隙里仅有的温柔,天下报之以颓丧,熙熙攘攘的群结部落,只有毫厘中微小的人,突然之间顶天立地,气势直贯云霄,他微笑着,制九州犹如反手般简易。
  暗卫眼角开裂,涌出眼泪,划过表层的皮肤,灼人的发烫,却笑起来,拭去,又出现,反复复反,直到,他举起匕首,刺入心脏,器官猛烈皱缩,而后松弛开,有谁遗弃的铜板,哐啷砸在地面,全然不知。
  脑海里却想起来,他说过的,“好呀,家在哪里”。
  “在一个叫做骨门的地方,那里有最高大伟岸的桉树,最繁盛浓艳的花,最欢脱散漫的人”。
  夜行去了,迎接他的只有,浓黑疮口的寥烟,悲哀沉重的冷色,肃穆恭敬的军列。是一个就连星星都很少有的人迹罕至的老林。他却甘心的当做家,一遍遍不厌其烦的润色,修饰上旗子,窗花,红栌的角落内停下只猫,这一停,就是整个三月的时间,三年三月三天,其实,鬓角的华发还未生,他,还没有活够,日子停驻的太久,像陈年的胎记,黑色沉淀下来,一直沉到底,宛若棍子绞开的水面,重新恢复平静。
  忽已暮,断肠人,咫尺临,艰险纷至,请允我,在道路转交的地方,点起烛,匣台上流淌的是带血的浊泪,我只是渴望,有个家,十九年了,没有一刻准备放弃,即使入梦,记忆犹且深刻。
  大漠谣,红轮下东方的城堡,坚实如壁垒,执绳起落,世人话语,道是,齿轮转动的枢纽,百年抟运的商路,骆驼的响鼻,坚实的棘草,隶属于日午的奇瑰,一个传说中神秘的国度,那里,是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