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无选择
她被装在玫瑰坟里,肆无忌惮的雪刮吹过,刁钻的从衣领旁俏丽的秾花流连至膝骨,丰满的角色添补透彻,像是白裳点落的夹灰。
众生哀悼,泣涕如雨,云月溯渊,百万军随。
鹿旨水面结成薄冰,草野连缀远方黛岚,他翻身下马,篝火的苗头直窜上天,金缕靴砸在地上,按压进堆块中。
侍从垂手站在身后,灰色的袍拖拽着朝向云端,放任交叠的雾气从容横行,他仰头倒在草丛里,挥手趋避撑起大氅围聚的舍官,渐浓郁的夜漂游在上空,凉风扫过,些微雪粒困入发。
依稀间,还是有更漏的房间,胡熙的面容看不清晰,她说,“齐国以百万军将临边疆,战事一触即发,危急时刻,你说,要去西州救一个无关紧要的女子”。
“你把四万万百姓,和整个齐国放在何处,白汝默,你是皇,命中注定江左听你率领,当下,便是你发挥作用的时刻”。
他一直沉默,沉默的像一个听从摆布无何奈何可悲的傀儡,呼啸的北方的风翩然而至,辗转再三,不做停留,散做群霞核心里通透的嫣红,他仰头看看天,纯粹干涸,却是倒映了恣睢。
许久,内侍传旨,莽黄的缎带缠绕包裹停当,安静的停在桌角,那里镌刻的蟾蜍黏腻的舌,滞留于丝线行排,手里恰好有束光,他逐渐握住拳,又缓慢的放开,像是揉皱了厌弃的,乖僻的情绪,却又通通兵荒马乱的逃窜。
天明,梨花树下,黑猫融汇在夜色里,钻进从叠的灌木。
宫女鱼尾雁行,朱红色的大门洞开,夹道卷曲的垂杨周迭,白汝默饮下送别,注视墙头上生长的祝余,大军起行,他撤回视线,转眼,便是三天后的寅时。
招募的士兵老弱病残占比大概五又四三,青年壮士皆覆灭在前批敌我双方交战,情势不容乐观,他坐在突出的石头底犹豫,伤病军却齐齐跑来,捉住胳臂,围坐,辜月的寒凉刺骨,一壶老酒入喉,暖热的水温刺激腹部抽溺。
有个兵突然说,“太子,我们燕国,怕是将要破灭了吧”。
周围安静下来,鹧鸪的叫声凄切,缠绕整片庞大的楼宇。他的手滞淫在半空,收不回来,“怎么会”,他笑,“燕国会胜的”。
虽然,明知道,都是谎话,只是围补了糖味的外衣,好在不那么苦涩。
天里膨胀了霜雾,微茫的都是幻影,星子虚无缥缈的栽种在云端,破开口,灌入风,撕扯裂口无限大,宛若血盆大口的鬼兽,吞噬尽一切目力所及的风光。
他,摩挲着白马的鬃毛,手掌都是冰冷的水,一如现在,朽木死灰。
***
西州刚经历过暴风,地皮都是扇面的痕迹,苦涩的海池旁是优渥的绿河,三两桑槐携带着丝缕回忆穷聚,他的眉毛上都是白晶的雪,十日的路程走了三天。
白汝默从洞口跳下去,摔折条腿,他跛足,没有力气,好久才挪动到倾念左右,手掌擦掉她残留的泪痕,嗫嚅着唇,良久,扳过她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肩头,白色的纱裙随风扬起一角,些许细屑鼓捣起,抽离到真空状态,却倏尔挥拓氧,重量压过自由的遐想,归去。
他说,“倾念,我回来了”。展开她的手,他细心的挑出玫瑰尖刺,发白的皮肤下彻骨的冰冷散漫开,弄断在空气里,前些天的时候,她才说过的,干净的天空,却是见证了她的祭奠。
“白汝默,我没有什么了,要是你都不要我,这么大的宇宙里,我怕是活不下去”。
“给我一百个胆子,一百条命,我也怕,因为惧怕,所以逃避,因为茕茕孑立,所以,才拼了命的胆小,我没有一马当前的勇气,我做不成英雄,你知道的”。
他知道,所以,才骑了三四天的马,摔到头破血流,白汝默放弃数万战士存活的可能,都要来找顾倾念。
他本来就是一个,能够轻易就放弃信念的人,只要她说,他就会放弃,可是,她从来都不说,他也从来都没有放弃。
到底谁比较自私。
混沌里造生的松,站在不远处,它的针尖堆积起大面积的雪,抖一抖,将将落下微型的冬景,颜廷益等不下去,他顺着软梯下来,把白汝默甩到一边,背着倾念,要到外头去,白汝默拽住他的腿,被踹倒,再拽住,再踹倒,第三次拽住的时候,颜廷益发了恨,抽出剑,直指,道,“白汝默,够了”。
“你放她下来”。白汝默浅笑,在当时,却洋溢了惊悚,他的额头上破开血窟窿,液体蠕动了全脸,看起来却有些可悲。
他怕颜廷益没有听清,又重复道,“放她下来”。
“不可能”。颜廷益打了个喷嚏,便对他之后的话语不管不顾,直到,白汝默说,“小士兵,我们对决吧,你赢了我,我就再也不纠缠”。
数九寒天,正是夜,梅花开了,他们不知道要发生什么,蕊子里盛放了清香,广大的沙海上,尸体们中部,白汝默勾勾手指,“来吧”。
颜廷益握紧匕首,他活动筋骨过后,憋住气冲上前去,刃尖轻擦过白汝默右侧,左侧,他有些着急,刀法混乱,忽然,头顶上有人说,“笨蛋,挑断脖筋呀”。
他就当真信了,一扬手穿透了什么,定定站在原地,瞳孔放大,良久,方才僵硬的低下头,脊椎的每根焊接骨咔咔响,白汝默跪在他面前,嘴角噙着抹笑,心满意足的道,“小士兵,干的不错”。
扑通一声,他倒在地上,头发末梢所指方向,横躺了副三叉戟,他的声音响起,“还有件事情拜托你,喏,那把三叉戟,把它插到我的胸口,或者砍断头颅,剩下的,就葬到风水好些的地方,我知道你不会合葬我们,对面也可以”。
他的嗓子里乌鲁乌鲁的,喷吐出带血的唾液,颜廷益的眼睛看不到了,脑袋混乱的像煮沸的米粥,却奇迹般的想起倾念,那个女孩儿,在他的眼皮底下,杀了许多人,而他,做了什么呢,纵容,宽恕。
她问过的,“白汝默,你说,我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他是怎么说的呢。
“你做的很棒”。
他们都把人命视如草芥,到最后,却把自己的命,和他的命,都一并看成空无,原来,习惯,也不一定是件好事。
沉雪飞扬崩乱,漫天颗粒状的晶体满世界飞窜,齐军复归,颜廷益还未来得及封墓,他扭转头,看着飘腾的尘埃。
他说,“颜廷益求见君主”。
草绿色戎衣的将领踩住奴隶瘦削的背脊,腕部软弓轻摇,一箭正中心窝偏左,他的断面靴压制了头颅,“就凭你,祸国的灾民,还妄想见陛下,痴人说梦”。
可他依旧,近乎于偏执的重复着,“求见君主”。
这里是边域,恰逢玄序,齐军班师归朝,浩荡雄扩的长线连接废墟,葬送的人流,肢体不复存在,腥锈味遮天蔽日,只能尽数被白掩埋。
如此慌促难争。
颜廷益看到三叉戟,清冷的蜷缩,他拖拽尾部的赤缨,灼目的鲜红,不是普天同庆,额首称德,为何还是人心叵测,不古炎凉。
都是差错,重新开始的路途,还是同样的无法拯救,虽然,咫尺距离。
袖中匕首刺破血肉,领军呼喊叫嚣,他挥动三叉戟,钻入眼球,空旷的狭野里,突起狼嚎,像是巫婆的城堡,午夜十二点钟的咆哮。
守卫的士兵层层围堵,暴风余韵却未消减,宛若未愈人类巨大的脏器,听得见不休不眠的呼吸。
他抬首,脸颊旁凌乱的发飘荡在眼角,勾结出哪方的纠结和庞杂,最终回,也是悲剧,他挽留,筋疲力尽,却徒劳,所有的复仇和寻找都是玩笑。
究竟,还在追求些什么呢,反正都改变不了,得来也是荒废。
数把刀挤在脖颈,架成乖张的十字,仿似死亡的号角,颜廷益想到,好多年前,从宫殿前角门走过,外来的兵种砍翻随行的内侍,他躲在藏蓝的衣襟里,躲过劫难。
然后,生僻的院落里压解出女子,容貌端方秀丽,瞳孔里渲染了芳华,白汝默站在身后,看着掌心里萎靡的雏菊,揉搓成齑粉。
那天,也下雪,坠在地面,像是银盘被力量摔碎,拼凑的表皮都是裂缝的痕迹。
好像,就算暖热的狭风流转过,凉薄如故。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千里孤坟,无处话凉凄。
火点着柴,浓郁的烟雾穷居在半天,他看见白汝默洒落了香灰,女子微笑,从容赴黄泉,眼睛里都是痛伤。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笑容,恐惧,担忧,一切情绪混杂,瞳孔黑亮却又透彻。让人沉溺,妄想摆脱,隐含了惊怖。
雨落海天,刷洗了回忆的零碎,将领执弓,右手箭矢破空,以臂膀为靶,尖利的矢头凝在肉中,牵扯神经抽痛。
血液四溢,被水泡湿的夹袍潮泛,吸收达到极限,便掉下来,摔的头破血流,像不合时宜强行盛放的花,闻不到丁点的清香。
他说,“谁派你来”。
哄笑。将领扶住颤抖的右腿,士兵放开条路,他的手背敲击着颜廷益的面颊,“你猜”。
“齐君,燕后”。
一只通体黝黑的嘹鸦盘旋,站在枝杈上啄动翅膀上粘留的雪粒,将领射落鸦,砰的垂落。
他附在颜廷益耳旁,轻声充满戏谑的说,“白汝默,你以为当年只有你存活下来是幸运,错了,你的存在是命途转机,燕国的间谍,要不是顾倾念,怕是还不明白自己的身份”。
“胡说”。颜廷益的眼孔里爬蔓开红血丝,他握紧三叉戟的杆,手心里都是沁出的汗。
“怎么不可能,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你凭借什么,能够在军营里混成特等,无权无势,还不是白汝默安插的人暗中帮助你”。
他手中的箭扎在心窝,翎毛觳觫,血液横流。“颜廷益,你不过,也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他说,“离开我们,你压根什么都不是”。
“除去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