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缺
我从没有失去过什么,直到,遇见了你,才觉得,世界上,不论谁,都会经历,心脏的。
白汝默穿着铠甲,他低下头,微敛眉梢,刚好的一束穹廊的天光盘绕在发髻尖端,环旋在手腕的疤痕是经年的苦口,浅显的昭示,独孤琉璃的千斤内,挖掘出带血的齿轮,说着,喁喁低诉,南音湮没,不辜。
“顾倾念”。白汝默拉扯她一缕发,缠绕在疤痕上,遮住浅棕的斑块,“我从一开始,梨树下望见你,想的就没有很多过”。
他的睫毛打落细碎的线路,疏狂的斑驳若即若离在掌心,仿似凝搦的弱水,三千瓢尽数分流,江海何存。为之奈何。
“你总是认为,我骗了你,是吧,我一直是这样觉得,你会不会说,我不相信你,我猜忌你,我也许不是个人”。
他苦笑,唇角费力的牵扯,分明低垂的眼尽处涂满了寞落,“我确实,不是个人”。脸部肌肉抖索的厉害,他短暂的停留须臾,道,“顾倾念,你相信吗,嗬,我貌似,都不太相信呀”。
蹊跷溪畔的杨桦树大张的枝杈,在暗夜掌控的年岁里张牙舞爪,像地狱中贪食的怪兽,琅琊上依稀花开,神魔皆至,或承云,或携星,或蹒跚,或婆娑,形态各异,却都执利器,挣扎在荣景隽秀内,仰首,原是场颠三倒四的差错。
“顾倾念,你是我的差错,可是你什么都不知道,任性的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他侧卧在她的床铺角落,定定看着她的侧脸,从额头到下颌,看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宛若盲目的崇拜,从上个世纪开始的,延绵如今,别家的游子思乡心切,却告诉自己,时间还有,无论如何都不离开。
因为,他知道,一旦离开了,也许,就不会有回来的一天,如果这样的话,她会等一辈子的吧,那样她就会老,皱纹都爬在手上,眼珠都浑浊,腰背伛偻的不成样子,然,如此,还是等待着。
白汝默受不了,无法想象,索性习惯了大梦一场,他凑近倾念的喉,吻下去,入口的肌肤是温凉,她轻微的颤抖,睁开眼睛,说,“白汝默,够了”。
“我没有闲情,听你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每一个字,都让我觉得,恶心”。
白汝默一怔,却未放开,反而更深层次的咬下去,直到口腔里都是鲜血的味道,充盈鼓涨,还有些凄苦。他呵呵笑着,爬起来,撑在她面前,查看她浅褐色的瞳仁,良久,咬牙切齿,道,“顾倾念,你真是好笑,我怎么可能对你说这些,我只是想要试探”。
“试探什么”。
“你对我,有过真心吗”。
“没有”。
“顾倾念”。他吼道,语气里是不确定,和一点不易觉察的无助,“你是在骗我”。他抓住她的肩头,用力的摇晃着,力量极大,仿佛不这样,就掩盖不了垂死的念头,他铠甲锋利的处所切割着倾念的胳臂,掺和进去,不多时,就摧败了血肉。
他说,背过身去,略显疲惫,倦意停留在肌体上,跳跃,“你,认真的”。
他捆绑了点确幸,夹杂了点祈冀,缝合了点微望。
“白汝默,你觉得,从你利用我冲进宫墙的时候,我们就还有彼此原谅的机缘了吗”。她的眼眶红红的,像兔子的眼睛,道,“没有了,你的梦,白汝默,该结束了”。
他好久都没有说话,他反复思量着,顾倾念在说些什么呀,怎么听不懂,也许,她是在说,我谅解你,这样的话,大概,说的,是,快些回来呀,或者,为什么要打仗呢,太血腥。明明,我要走了。
我都这么悲伤了,而她却平静如斯,仿佛将要去战场拼命的,不值得在乎。
他僵硬的转过头,缓慢走近,一揽怀拥入倾念,她贴在他的战甲上,倔强的不说话,她说不出祝福的话,亦说不出,诅咒的话。只能瞅着月亮,和他三叉戟上亲手刻上的姓名。
听见白汝默压低声音说,“顾倾念,我要走了,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再也见不到我了,你是不是,会高兴一些”。
窗外的云遮住琼华,雨丝乍然盛开,骤跌在空置的半途,喧而夭折,白汝默加深的拥抱,突然让她,压抑的近乎毁灭,交叠错乱的砸撒在莫诺结节,生生砸出裂缝,迎接了风声,咋咋忽忽,不留余地。
她说,“与我何干”。声音宛若扎根在息土内的根枝,动弹不得,故而显得,不近人气,苍白的可怕。
白汝默笑了,她感觉得到,他轻微的胸腔起伏,手指轻覆上脸颊,停留片刻,便大跨步迈出房门,甚至来不及,回头看看,那个狠心的顾倾念,趴在枕头上,落下了多少的眼泪。
噩耗传回来的时候,倾念正趴在窗框上,掐断了一片败黄的叶子,侍卫站在门口,高声的报告,却压低了声,紧接着,道,“顾妾”。
“嗯”。她浅浅的应付着,漫不经心。
“将军,在战场上不见了”。
“我知道”。
“您知道”?士兵一脸的不可置信。
“当然,他现在所经历的,都是我设计的”。她仿似开心的样子,拨弄着水瓶里浮沉的梨花,是白汝默临走前,特意叮嘱蒹葭,等到梨花开的时候,每天用清水乘了,放在她的床头。
“我猜,接下来,他就会被敌国包围,我吗,还告诉了他们,不要伤害他”。她的表情充斥了邪毒,“他该死,所以,他会死的最为凄惨,惨不忍睹哇”。
倾念叹气,做感慨状,士兵拉长破音的嗓子,道,“顾妾,你竟是这等人,都说孽障残余不能留,将军不听,冒天下之大不韪救你,你就是,这么回报他的”。
倾念拔出士兵腰旁的剑,抵住喉咙,上面还有白汝默临走前夜遗留的疤,鲜明的齿痕,她说,“如此恨我,就杀了我,我没有办法心甘情愿的和他一起生,但至少,我想着,我可以和他一起去死”。
“你做梦”,士兵气急,却下不去手,“你明知道,将军下了命令,谁都不能杀你,却还这样得寸进尺,顾妾,你会后悔的”。
小士兵弃了剑,独剩倾念站在四面洞开的屋宇中,她仿若自嘲般笑着,不久,又恢复到最初的模样,扯断水仙每一根枝叶,招呼蒹葭道,“我要洗澡”。
澄蒙的水汽氤氲,一切都昏昏欲睡,她趋避了蒹葭,锋利的刀片在手腕辗转了几个来回,终于砍下去,吱的一声,像刚出生的小老鼠,通体粉红,被商人头尾想穿,放在烈火上,烤制,放在嘴巴里,咀嚼,般疼痛。
脑海里回想的,却是那晚,雨滴粘在窗户纸上,琉璃阁外,飞瓦檐尖,白汝默抱住她,说道,“顾倾念,我要走了,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再也见不到我了,你是不是,会高兴一些”。
说实话,她特别的高兴,可就是,涤荡不了,扶摇直上的哀告,声嘶力竭,在寂静的空室间,荜拨。
她的血融合在水里,抓起刀,再次割下去,神情轻松,阔步向黄泉,去见心爱的人,揣在怀里怕化了,终归手刃的,心爱的人,他会做最好吃的饭菜,最忠诚的仆人,最相配的爱人。
他会说,“那个女孩儿,我又怎么,能让她,和我在一起,却还是过苦日子呢”。
他会说,“我从一开始,梨树下望见你,想的就没有很多过”。
他会说,“不关我的事”。然后羞红了耳朵,在她靠近的时候。
最重要的,他会说,“顾倾念”。连名带姓的,这个世界,唯一一个,连名带姓的叫她,却不会让她感觉生硬紧张的人。
她要找他去,孟婆那里,她比较熟悉,她会告诉孟婆,有个人啊,长得吧,还挺帅,身高吧,还挺高,说话吧,还挺气人,做事吧,还挺诱惑,要是见到了这样的人,一定一定要在汤里加上块糖,他最怕苦了,跟小孩子一样。
到时,她一定,要喜滋滋的这样说。
到时,他一定,要乐呵呵的回头望一望,桥那头,曼珠沙华的堆垛里,站着她呢,叫倾念,白汝默最舍不得,放不下,丢不掉的,叫顾倾念的女孩子。
她也来了,顺便捎下块糖,给他就水喝。
那块糖,模样丑点,味道辣点,可是,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糖,是个小厮给我的,他说,这叫姜糖,能够带走苦楚,心情会变得好起来。
所以,快些吃吧,这样,心情好起来,我们再一起走,这样,我们,就互不相欠了吧。
那就记好了,眼前的这个人,不管你是逃,躲,避,欺,杀,都可以,就是别在用心的去勾搭,别再告诉她,你叫白汝默,别再谋划的时候,再次堕落。
最好,下辈子,白汝默再也遇不见顾倾念,顾倾念再也遇不见白汝默,我们各自成家,做一对永不相识的陌生人,最陌生最陌生的那种。
所以,我最后一程想和你走,手拉手度过奈何,忘川,曼珠,魑魅魍魉,黑白无常,然后,对你说,放手吧,相对而视,微微笑着,走入轮回,互不相识。你不会记得,我杀了你,用了一生,遇见你,杀了你,可是,很爱你,你不会记得,你斩杀了我的亲人,用我刻上自己名字的三叉戟,你砍翻了院里的树,把戟送入我的胃中,你不会记得,你,该也是很爱我的吧。
倾念被水湮没了发顶,怀中搁置的是透明的瓶子里伶仃的梨花,他们找不到方向,四下散逸在蒸腾中,哭泣着求索,万物皆无罪,无欲,无求,只是瞬间陷入迷藏,彷徨里失措,周转里彷徨。
有人冲进屋子里,倾斜着跑过来,拉开帘子,帘子上绣好了缤纷的花,缀在半空,蕊心是通透的薄粉色,一圈圈渲染开,是幅水墨丹青,唯独遗留了叶子,不太真切。
倾念半睁开眼,水灌入眼中,酸软苦涩,一如,白汝默的神色,就算背过身去,都掩饰不了的,孤索。
他,当真孤索成这样吗。
意识迷离消逝,埋葬在透明的红萝卜地里,某一天,一棵小苗钻开皮层,破出口,幻想着,生长的如同身边的老树,参天荫蔽,直到,一天,有人,从旁过,顺手牵羊把它拔出来,想着,解解渴,只是这般作用。
白汝默敲她的脑袋,“顾倾念,日上三竿啦,我都要饿死了”。
她听话的爬出暖烘烘的被窝,走在半路,方才琢磨出来,她才是主子,白汝默是仆从,虽然她上赶着要和他白首,但,话是这么说,公主的威严也是要要的。
她折回去,气势汹汹踹开门,三两步窜到他面前,点着太阳穴问他,“喂,我是主子”。
“对,你是主子,你的下属病了,为了做一个贤明的主子,你是不是应该为你可亲可敬的下属做顿早饭”。
她傻乎乎的原地思考了两秒,便听话的做饭去了,就是如此,每次,在白汝默面前的时候,智商就会下降,完全的认为,白汝默说出来的,都是对的,她相信的,也就一个人而已。
只有一个人了,老天,也会温和迁就些,放过顾倾念一马,就一次,便很好。
让她,也能感受到人世间的温情,在他眼里,不是个祸国殃民的妖孽,不是个被别人看不起,受尽折磨的公主,她只是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是个善良,暖兮,有自尊心,漂亮的人。
只要,那个叫白汝默的人这样认为,只要他,这样认为。
顾倾念怕是就会发疯,欣喜若狂,喝干一缸烈酒,在冬日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