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满蒲公英的山岗
暗黑的囚笼内,赤白月玲珑的光线顺延着阑干流进耳室,哪方血的声音,好似东南角前后,手臂处锯断的切口参差错落,风送来初开的花,顺便从街角疏庭,圣贤瞽者仔细挑选的籽,埋藏在土下,吸取精华,朝生夕逝,短暂的二十四个时辰,横渡宽广的黄河,被雷雨折了浆板,畅通无阻,幽冥近前。
究竟有什么促使他这样去做,生命的流沙从漏口掉落,积攒了矮小的新月形沙丘,仿佛苍茫的荒漠上流浪的红狐,赤色的毛迎风招展,宛若猎猎的旗帜。
该是,春天,娇俏的梨花刚开启,豆蔻芳华,正是恰好时节,雨滴都透露出欣喜,皇家盛宴,天子威仪,琦华国又打了胜仗,明晰作为藩属,情愿俯首称臣,明晰王膝下无子,唯独女一,视若掌中明珠,毕恭毕敬送了来,表决归属的诚心赤诚。
手足无措的站在人群里,她的头上有朵花,他冲开人堆,牵起她的手,走了好远的路,他说,“你叫什么名字”。递过去块糖,却被打掉,女孩背对着他捡起掉落的枝子,在地上画画。
白汝默恬不知耻的靠上去,指着地上的图案,问道,“你画的什么,这样好看”。
女孩儿抬头望了他一眼,尽是凉薄,道,“白汝默,离我远一点”。
他紧挨着十三,乌黑的眼珠转动着,道,“你很有意思,小十三”。他摸摸她的头,黄色的小绒毛拂过掌心,茸茸的,像初春刚发的嫩芽,自那以后,他就叫她,十三,叫的顺口,她也不反驳,原来,从始至终,都不知道,真实的姓名。
胡熙身后浩浩荡荡尾随一路的仆从,毕恭毕敬站成一排,垂手凝视鞋尖上飘落的尘埃,光亮从最远的朱红色大门处蜿蜒而至,像一条庞大的髓体,拼接处是耀眼的骨牙,蹉跎了无辜的罪不可恕多少回。
石头捆扎的风铃被惊醒,手足无措的转动起来,白瓷碗被敲破口,前夜盛放的雨水滴答响,空气里是华茂的乱草香,他被拖拽到滚轮前,麻绳嵌入肉中,血腥搅扰了中夜放肆的浑噩,胡熙的面孔无限度放大,膨胀到将要崩塌,他啐出口唾液,溅在华艳的宫裙上,嘲讽的挽起抹不经意的笑,“胡熙,你都五十了,还有勇气穿上不符合你毒辣个性的服饰,我都为你感到羞耻”。
鞭子淬过盐水,竹节似的,朦胧中像是条烧焦的蟒蛇,火波潋滟,铜镜里反射出惨无人色的一张脸,流血过多的手臂做过简单的包扎,甚至还未消毒,左手凝结为猪肝状,扔弃在草垛潮湿的地方,靠近窄小的洞口。
他们僵持着,直到胡熙扬手劈在白汝默的脖颈,昏迷的当口,他仿佛看见十三,扎着过时的羊角小辫,明明都是大姑娘了,性子却顽劣刁钻的很,偌大的皇城里,她认识白汝默,有天傍晚,吵闹着,要看星星。
“星星哪里没有,田垄上鲜少人迹,还需要穿过护城河,小山头的顶上,怕是还会有觅食的野兽”。
十三甩开白汝默的手,跨开几步,突然回首,问他,“你是不是害怕,你的父皇发现了,太子的位置本就摇摇欲坠,没想到,你这样看重这些”。
她的眼睛里分明没有话里的狠戾,反而笼罩层异样的伤痛,像是经受过千疮百孔的人,用倔强却悲哀的眼神凌迟,所以,他便去了,和十三手挽着手,穿过大片澎湃的密林,半路,偶遇只无家可归的杜鹃,爪子上擦蹭裂口,十三远远看到,连忙跑过去,搂在怀里,他站在距离刚好的地方,目睹了十三的笑容。
这是第一次,她拚弃了常年如坠冰窟懒洋洋的冷漠,向同样淡薄的六荒报以诚挚,一个远离滑稽杂耍的凡人,讥讽不实的歌功颂德,曾经,也是个娇生惯养的闺秀,成日里四角的天空都要被看透,大雁展翅带走了反反复复的春夏,零零散散的秋冬。
没有人知道被奉如圭臬,弃似敝履的滋味,月亮周复圆缺,云追逐着东西轮年,伸出手便可触碰到的幸福,就不会有人珍贵,唯独踽踽独行,孤家寡人,习以为常孤寂的暗影,在每层薄膜的后面,都会发现咫尺的温存,掌握最新的柔暖。
每寸时间推动夜暗淡一些,他最后的认知便停留在突兀的微笑,再想来是,便是地狱的猖獗。
白汝默赤红的双眼,他近乎绝望的哀嚎,看到胡熙手中泥土色的广口罐,粗绿的蟒蛇吐出芯子,分叉的舌尖擦过十三的肌肤,她收敛面部表情,整个人看起来呆呆的,许久,方才说,“你要我为这个畜生的献祭,不可能”。
胡熙始终笑着,阴险的瞳孔不断伸缩,抓住手臂,白汝默咬住侍从的手指,侍从惊呼,白汝默下意识狂奔,撞开攥紧拳头的十三,拇指探入罐内,蛇头缠绕住腕,尖利的牙按在肉中,咬紧牙关,上下唇剧烈颤抖,他说,“胡熙,你没有选择了,灵蛇一辈子的祭品只能是同一个人,你放了她,要不然,我就摧毁计划。
小山上若隐若现的葱茏,被铺天盖地的阴霾遮挡,月光宏伟的墙壁摇摇欲坠,行将坍塌的前刻。数道长短不一的丝线四下里扩散开,只是一眨眼,便寻不到踪迹,仿佛隐身般完全,嫦娥在月桂树下,吴刚砍伐时沉重的弯腰脊椎吱嘎声依旧清晰可闻,不知城头上谁吹响了笙,凄切的调子徘徊在边疆不休的夜里,游子牵挂的乡愁随之海角,流落骷髅,千百年来,萧瑟的红珊瑚林,是最终逃脱不掉的归宿。
胡熙妥协了。
轰的一声,拉门的劳夫拖拽笨重的大门,饱经沧桑酸涩的眼球呆滞的转动,像老版激光枪般扫射每处角落,每日乐此不疲,扭曲变形的内脏器官,只有新鲜没有腐烂的尸首能够召唤回短暂的光辉,他逐渐接近癫狂,拔出腰旁的匕首,抛掷到十三面前,道,“十三,我的左手好像不听使唤,它好像……”。
话还未说完,白汝默的左手突然握住匕首,动作迅速利落,砍向十三的脖颈,他尝试数次无果,突然担忧起来,尚且完好的右手劈落短剑,吼道,“砍了我的手,快。”
十三怔愣,连忙捡起短剑,犹疑须臾,猛然闭上眼睛,挥动,白光一闪而过,雷声在头顶爆炸,消逝的蘑菇云在九天挥拓烟雾,大雨倾盆,受挫干练的叶子打翻在墙壁,灰鼠受到惊吓,窜回洞窟。
乌云卷揉着,徘徊在天边狭窄的缝隙里,囚狱内最后一盏灯也灭掉了,风呼啸着吹透单薄的衣衫,和一击即碎的微弱气质,十三坐在他旁边,搬动沉重的头颅,放在大腿上,她的大腿没有肉,咯的脑袋生疼,他涌上呼之即来的无力,说,“明天的太阳还会照常升起吧”。
十三细小的掌心擦拭着他的汗水,良晌,方才道,“会的,我会陪着你,看看日出,我想,明天的日头一定极盛,温暖到能唤醒沉睡的白梨,温暖到,这世间,再无杀戮”。
她的话如此轻柔,像是浮游在半空,晴朗的天气下躺椅上斑驳的纹路和呼啸的蓝海,构筑的奇巧精怪的世界中心,白翼的椋鸟擦肩而过,纯粹的生物气息萦绕在鼻端,那是种自由散漫,无拘无束,来自大自然的拥抱和偏折。
之后,十三离开了,暗卫把她托在肩头,瘦削的骨头压在腰线,留下清晰的红印,白汝默却发起高烧,脸庞红热,眼皮沉重的搭在眼睑,眯缝开一条不明显的横路,她说,“拉住我”。
白汝默低头看着自己血肉横飞的肢体,每一处肉眼可见的伤疤深可见骨,他感受到无边的凉意,从脚底蜿蜒至额头,接下来是剧痛,犹如身体内的器官被摘起,转换了位置,停在错误的处所,他仿似不经意间抓了抓头皮,昂首,尽量笑着说,“我走不了”。
“胡熙,是我的母亲”。
他为了胡熙,第一次抛弃了一个女孩,她叫十三。
他的十三,会在假山石上安静的看他钓鱼,临时制作的竹竿容易掰弯,每当这个时候,他总会趋避下人,撑起小阳伞,罩在她的发端,啰啰嗦嗦说许多的话,这些东拉西扯的话头里,极少数能够勾起十三的兴趣,她常常是沉默的,乌黑的眼珠半天都不转动,定定望在御花园墙角飞扬的蒲公英。
她说,“白汝默,我发现你,有个特性,确实烦人的很,像夏天逃不开的太阳似的”。
“那你还偏生跑这么远看我钓鱼”。他得意的笑着,阳伞支棱开,搁在肩膀。
十三好久没答话,她再次抬头望向红瓦垒成的墙角,语气平淡的不像是个十三岁孩子说出来的话,“我看的,是蒲公英,明晰城里有座山岗,上面长满了蒲公英,那里是我的家乡”。
白汝默不解,“他们抛弃了,关键时刻,如此大义灭亲,你难道不怨恨”。
“我当然怨恨,可惜生于帝王家,就算滔天的怒气,我都不能抛舍”。
顿了顿,复有说道,“白汝默,我总觉得缺乏归属,孤零零的,到哪里都只一个人,所以,明晰,被我拿来补充缺口”。
她抬头看看天,道,“要凉了”。
“有机会的话,真想带你去看看,漫山遍野白色的绒球,被风吹散,落地生根,来年复又蓬勃的拥有生机”。
漫长的人类生涯,是我们精心维持的平衡体系,大量掺杂着无效的信息灌输,像堆垃圾似的重叠起来,但无极的空间中心,总会有一些不得不隔三差五翻阅回味,不愿意轻易交付的情节,编织成蛛网般细密的透明间隔,藏掖在上满保险螺栓的铁柜子里。
不管多么偏执,多么狂躁,甚至说,你是个救死扶伤的医生,你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你是个精神病院里被镣铐枷锁的人们口中的疯子,都不能否定这样一个事实,至少,在这么长度过的光阴内,有一个人,一句话,可能说话的对象不是你,旁观者的姿态偷听了来,会让人感到渴望和温熙。
就像,白汝默听到过的,虽然十三的音容笑貌都逐渐消失,却清晰的话语,她的承诺,明晰城里,山岗上漫山遍野的蒲公英,我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