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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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汝默”。风很大,船很颠簸,她握紧玉璧尾巴悬挂的带子,像蝌蚪似的,滑腻柔顺,一下下有规律的拍打着灯柱,九天上连接的海浪天翻地覆,撞击着船舷,倾念看不见白汝默的影子,却准确的知道他在哪里,黑夜里最黑暗的地方,在看深海。
  海里有鲸,拍打尾翼,一弯身湮没在无底洞中,充血的白眼珠四处转动,嘈杂声清晰可闻,她吹灭提灯,心里却紧绷着,捆扎了数层的带子,胸前的头发被她拉到前方,又挥手抛之脑后。
  有水,周游世界,变换成琳琅形状,倏尔候在廊檐上,倏尔停在彩霞里,倏尔,蒸发成水汽,扶摇直上,是成天放纵不羁的邪龙。
  那里,有位仙子,唤作奈白,有只狐狸,唤作何辰,隐身在她身后,一辈子。
  他说,“时间那么长,我没有什么可做的,唯独想着,在樱亦厢多呆些时候,这里的夕阳很美”。
  倾念最爱听这个传说,行路志上记载的上古神兽,都能道来,如数家珍,白汝默曾经也最爱这书,只不过,她沉吟,再没听他说起。
  怕是累觉不爱了吧。
  白汝默站的累了,肩膀抽动片刻,便听到倾念的声音,她走路的声音向来极重,砰砰砰的,他还总是笑话她,像个汉子。可是,到头来,却是欢喜上了,这个强装坚强,爱憎分明的汉子。
  但隐藏着,呼之欲出的喜欢,她说,“白汝默,谢谢你救我”。
  “咦,还客气,这可不是她的风格”。
  他紧绷着脸,深邃的桃花眼直视着远处的岛屿,缠绕着天边的流云,岸头长着鸢尾草,一支两支刚刚好。他说,“你来干嘛”。然后在心里狠狠抽了自己一嘴巴。真是不会说话。
  “谢谢你救我”。
  救你吗,白汝默的语气像从边框里撕下来的边角料,脆生生的,一碰就会碎裂。他只是有些悲哀,对这句诚恳的话,针扎似的痛。
  别忘了,你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甚至,你院里参天的树,都是我亲手杀的,我屠戮的你拥有的一切,我让你无家可归,我让你委身做了我的妾,我假装从没爱过你。
  你,恐怕也是在假装吧。
  那么,不假装了好不好,我倒宁肯你提剑砍下我的头,都比你谨小慎微来维系这层关系,让我舒服的多。
  我,害怕你算计我。
  害怕你,不算计我。
  害怕你,算计我多过于你爱我。
  害怕你,爱我多过于算计我。
  我害怕。
  倾念眨眨眼,她的个头刚到白汝默的下巴,便索性盯着他胸前刺绣纹路线条高湛的游龙,手指搅拌着娟帕。“我有东西送你”。她突然高兴起来,左手兴奋的摇动着,说,“快看,这是我刚赢来的,是一对呢”。
  “给你”。她道。
  白汝默怔怔盯着那块玉佩,许久,接过去,挂在腰带上,明眼人看得出来,这块玉压根不符合他的身份,要劣质的多。可是,这是她送的,意义便不同起来。
  他说,“回去吧”。音调淡淡的,掩饰住即将重见天日的心脏,胆怯的不敢看她,一转眼,就不见了,他粗糙的指腹擦蹭着玉璧,上面还有她往常驱蚊子的艾草味。
  轻轻哼唱一曲江南小调,他悠闲的扶着桅杆,一抬头,眼睛里却是汪泪。
  什么才最疼,便是,你杀不了她,举着刀,环顾,周围的人都在起哄,杀了她,随后,便杀了,捡来堆木头,捆住手脚,头摁在地上,太阳穴在流血,可你却任性的记得她最爱的焚香。
  寻便宫阙,回首,他们燃着了柴,烈焰舔舐着她的脚,你发了疯般推倒围观的士兵,看到她说,白汝默。
  嗬,你冷笑,点着了距离她面容最近的一堆,抛落了香灰,刺鼻的味道里,是回忆。然后,她挣扎,尖叫,没有气力,身后的母妃走了,人群散了。他跪在地上。来不及浇熄冲天的火焰,伸出手,拉住了她的手指。
  她的手指,冰凉冰凉的,没有一点温度。
  像死了一样。
  连带着,白汝默的也弄丢了魂魄,得了种失心疯的病,被圈禁在小巧的天地里,手脚自由,却还是怀抱住膝盖,三足乌东升西落,缱绻的景逸里揉碎了跌宕的冷辉,被何人的指挥棒引导着坠毁,悬崖里皆是血肉横飞。
  腐烂的肢体涤荡了他的双目,沾染成猩红,天空中仿佛正在下雪,为什么又下雪了,说真的,他确实很不喜雪,每当它降临,他身不由己,挥动匕首,扎进那人的肉里。
  纹路线条都清楚,断裂的经脉死而复生,冥域中,三生石旁,奈何桥头,忘川水里,都有她的影子,一瞬在这儿,一瞬在那儿,还嘻嘻笑着,徒手揽过大把的曼珠沙华。
  死神的葬礼。
  沙场上都是裸露的背脊,七拐八弯的兵器,头盔滚动的遍地都是,他杀的放肆,赤足踏过尸体寒凉的温度,手中是把三叉戟。
  上面镌刻的,是她的名字,工具,是她的手,她的血,是她说,“你会回来的,宫里容不下我,我想离开”。
  “去哪儿啊”。他问,是飘在中途的一瓢云,云里陨落沙子,黄灿灿的夹在赤阳内,牵牛花开了,哔哔啵啵拉长了茎丝,是一条条的白色的薄纱。
  她低着头,坐在角落里,笑着,把名字刻在戟上,道,“哪里都好”。
  哪里都好。白汝默的思绪接近于混乱,夹板上嘈杂的人声扰乱梦境,不久,有个人,他连表情都没有看清楚,着件中衣,冲到船舷,拨开层层围聚扩散的人头,像是在迷雾中梦游。
  良久,方才盯着渗透在木缝里的干燥嫣红,道,“她呢”。
  哑然。
  白汝默的手臂悬空在两侧,不断的抖啊抖,冒出一手心的汗,他的面颊变得苍白,青色血管里凝滞的液体,结成冰,不久,齿贝都抿不牢,便索性大张开口,咧至耳根,攀住扶栏,纵身跳了下去。
  湖心有舟,牛鬼蛇神都趴在下头,黑暗的困境里,章鱼柔嫩的四肢捂住口鼻,头顶上大块头的海鲸对峙虎鲨,珊瑚礁是粉红色的,指针整齐划一的归结到十二,一切都开始终极,生和死的轮替交换,包裹着的是缺陷。
  缺陷是什么,无所不能的人脚心的疮疤,漏风的花楼,纠葛的舷窗中心点钻石似的裂纹,妖娆的四下里穿刺,是刀。
  依稀光里,有好多人窜进来,扰乱了逐渐温和的心肺,他把手背在身后,涡流席卷,托举着白汝默,骨骼在哀嚎,乃行将破碎,等待的恐惧痕迹。在恐惧,在浓缩,在徜徉,在盼望。
  他盼望着死亡,沉在水底最深处,看不到太阳,因为,只有那种地方,才容得下水鬼定居。
  耳边还是那个人不顾一切冲进房间,战战兢兢,慌促的都忘记行礼,道,“公子”。
  “怎么了”。
  “顾妾,她……”。
  “她如何”。明知道有可能是最坏的结果,却偏生要从旁人的口中来确定,当时,一簇锒铛的光漫上膝盖,尘土纷纷扬扬。
  “她,跳水了”。
  昂,那么,我便也跳水好了,我欠的债,还没有还完。
  “顾倾念”。漫璐道,傍晚的海风吹起她的半边衣襟,敞露的脖颈妖艳若独获牡丹,她上前一步,揪住倾念的袖子,用力,便出现折痕,旋即,却放下了,“你,不懂是吧,白汝默留下你,是因为可怜,嗬,不过惭愧罢了”。
  她仰首,打量着舱室里的装潢,啧啧两句,抛下枚簪子,上面是婆娑的荣草,镶嵌着水晶,道,“自杀吧,孤孤单单一个人,没什么意思”。
  倾念掐住她的脖颈,稍一用力,显眼的红迹拓印于此,舟渡明川,白华沦陷在苍茫的黄土漫沙,干旱,荒凉,孤寂,野蓬滋长蔓延,伸展成平行的丝绸路,路上载满了打响鼻的骆驼。
  她的里程,就是在狂乱的饥渴里冲破灭亡的号角,寥落的枯寂时,月上梢头,壶口悬垂了澄蒙水汽,荆棘阻遏的长梦,又奈的了何。
  漫璐邪魅的眼睛,乌黑的瞳孔不断的伸缩,她扳住倾念的肩头,是刺激沉重的伤,一层烈火烧炙下化作溶液的皮,时时刻刻提醒着,有人,深夜里率兵跋山涉水,敲破朱红的铁门,杂沓的脚步声,呐喊声砍杀了,乃至残腥。
  他说,“倾念,我回来了”。松垮的提着三叉戟,佯装着,却在逆转的光影中,送进胃里,冰冷的,还记得,她却没有惊讶,傻傻笑着,道,“真凉”。
  是啊,真凉,有多凉,比数九寒天下的第一场雪,比望不到边际的幽井中厌腻的绿水,比初晨化不掉杂爽的霜露,蒹葭里悲鸣的鹤,池塘里翻转的鱼,洗不净的雨,长白的顶,都要凉了数倍。
  白汝默眼角的血,像泪,凝固了,轻易的,像是结痂,她反而轻松的很,脑子都放弃了转弯,道,“你是带我走”。
  他不说话,沉默无言,不肯定,也不摇头,生生干耗着,直到,大群训练有素的士兵,没留下一个活口,气势汹汹冲进内殿,恍惚间,小院里有生气,生气的来源,是战衣铠甲,起哄的痞子。
  他们都说,“杀了她,杀了她”。
  之后,他便说了,“杀”。
  背过身子,带上浓厚的鼻音,道,“傻子,我,怎么可能带你走,我从始至终的目的,都是屠了国,顺便,杀掉你”。
  你这么聪明,可是,他决绝的摔门离开,不知从何处搬过来凳子,有气无力的靠做着,仿似,刚刚的话,耗尽的生命。
  他想,像无数个日夜,在柴屋里想的那样,平心静气的,两眼对不准焦距,那个梨花树下流氓样的女孩,却又是那样的不聪明。
  又下雪了,和树尖擦肩而过,绵软的如同砂糖膨胀的棉花糖,轻悠悠趴在半空,有的,在叶子中心,有的还在云朵里,积攒着力气,浑浊的大地转盘上,存灭混沌,混乱的像打散的蛋清,却是丹青的颜色。
  倾念置身事外,蹦跶在另一个时空,冷眼旁观,那个通红了眼眶,微微笑着,在紧张,悲哀,疼痛的时候,都会微微笑着的陌生人,猝然领悟,当火把舔舐着虚空。
  是要结束了吗?
  她困惑,念叨,经过白汝默的时候,依旧伸出手去,勾住他的小指,一个宽大的汉子遮挡了视线,顺便,隔断了小指。
  只觉得钻心的痒麻,一滴血渲染在地面,迟迟滞淫着,没有好心的风携了它远走,待那个驼背的士兵让开条路,再回首,椅子上空落落的,只有暂停的黄叶,豆大的六角拍打着面容,蜿蜒不息,像是泪痕。
  可是,她并未哭泣。
  许多年了,都没有。
  也许,是自己,杀的人太多了吧,不管是无辜的,还是罪有应得,她不管这些,看不上的,便杀。
  所以,放纵的杀了第一个人,第二个人,第三个人,第四个人,……第一千个人。
  唯一做错的,便是交付了真心,下不去手,柔软便会自弑,妄图悔过,成就良人,她自嘲的寻思,真是异想天开,罪孽深重。
  便仅仅是唤了声,白汝默,压低了嗓子,却还是沙哑的如同冒犯了伤寒,只见,他握紧香灰,火把点着了柴,窜起的苗焰里,闪烁着他的脸,和灰烬,几十里断桥上,有枝梅,白底色,红衣根,伶仃的驻足在尽头,岔路口,生生被肆虐的洪水连根拔起,从此周游。
  她闭上眼睛,感触不到飞华,竭尽全力靠近的流风,松软的送入口鼻的草籽,竟是湮伤,枯竭的耄耋的池里,摇摆的水草,都被断送。
  他,会记得,不会记得,记得深切,记得淡薄,记得长歌当哭,记得阳春白雪,记得乐不思蜀,记得草长莺飞,记得,深宫大院里,说着,哪里都好,细水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