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面
倾念撑起纸伞,普通的样式,朱彩镂刻的双狸,卖伞的大娘说,这种图,都是被大家小姐鄙视嘲讽,上不得台面,可她偏偏看中了,古怪里透出澈意,就像采儿说的,公主的脾气总是刁钻,就连眼光都不同。
这种话听久了,便也熟悉仿似家常,一日不见,便隔断的疼,总是这种模样,明明疼痛的要紧,却还是偏差般腾起笑,装作毫不在意,反而欢喜。
她不想这样,然,自从母亲去世过后,十年来,却足够把一个人曾经的美好碾碎成渣土,拓印成第一无二,自私不羁的人,所以,她便成为这样,没有丝毫转圜余地的,颓废下去。
夕阳的余晖牵挂起悠游的云,浅灰色,浓重的像霾霜,钻透了咽喉,伸出纤细的手肘,凸起骨头一下下蹭过咽喉,痒痒的,像片截断了不遂的翅。她信步走着,没有目的方向,糊里糊涂似迈入重年锦帐,掐断烛光,一息气游走。
采儿捡起掉落的钗花,珠子上镶嵌的造假萤石掉落,商贩拉住她的衣袖讨要赔偿,随便掏出几块碎银,她唤着,“公主”。一迭声的叫喊,绵延成终结的,“顾倾念”,不带丝毫主次尊卑,像往常,她坐于梨花木椅,颤抖的人挤缩在角落,窸窸窣窣,红肿眼眶,却不哭泣。
半边天悬垂了星子,黑丝绒般光滑整平,单薄的蓝勾兑了惨烈的白,争相纠缠在云端,炽烈的烧炙为光,却穿不透气层,宛若罩在玻璃镜面里,凝视铿锵作响的战役。
倾念走的急些,脚掌被鞋面内缝制残次的丝线摩擦的酸痛,她兀自放缓,绕开醉汉摔碎的酒瓶,拐角处,是一树大开的梨花,中间的蕊透露出丁点的糯粉,无所畏惧的占据了一整片墙头,后面却不知是谁的人家。
风过矣。
有鸦轻叫,寥寥然。
她正色前望,根部低下的头颅,杂乱散碎的发,似簸箕,庄严尽失,倾念感觉到心跳骤缩,进而吸饱了水般膨胀,她快要炸裂,当那个人,缓慢的抬首,鹰鸷的眼直勾勾洞穿,水洗的残空。
“这是我和他的”。
倾念半倚着拐杖,有气无力的说道。她的眼睛清爽的如同山泉,多年的琐碎折损了身体,导致伛偻,却摧毁不了信念,譬如,现在,大院开辟的凉薄的地方,记者用钢笔记录下她的一生,在战火褪去余音不久后。
蜿蜒的故事总要有人欣赏,不论是被鄙视的,掩埋的,调侃的,亦或珍藏。总会有人视其若生命,不忍轻易挥发。
经历值得尊重,因为是渲染的微光,零零星星播种在暗夜的梦里,积攒成千万个希望,积淀成水花般晴朗的恩仇,相逢一笑。
采儿寻到倾念的时候,她正半蹲在白汝默面前,手钳住他的下巴,笑嘻嘻的,道,“你的名字,甚合本公主心意”。一点花粘在领口,像别上的胸针。她极少表露出流氓的一面,唯独面对白汝默。
她后来想,当时的自己把好感扭曲成欢喜,怕也是不太聪慧,因而,同样的,白汝默收敛起眼底的残忍,换上副蔑视的神情,然而,映在倾念眼里,便是受了天大委屈似的。
人吗,再怎么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也会有一天,失去智商,自我感觉,嗯,良好。
这场景堪称唯美,直到,尖利的嗓音划破静谧,陡然困倦在摸不见的寒狱里,“顾倾念,你怎么死到这儿来了”。
她斜睨着跌跌撞撞的采儿,直起身子,抖擞掉衣衫上粉碎的叶,一派平和,随之,迎接她的是一记耳光,捂住红肿的脸颊,倾念逐渐笑开,诡异涣散的容颜渗透进绵长的压抑。
白汝默置身事外,视线逐次移动至倾念被宽大袍袖遮盖的手掌,攥的紧紧的,被包裹成球体,他嗅到空气中有鲜血的味道。
不关我的事,他想。
短暂的沉寂,倾念放开褶皱的绸缎,换做央求的口吻,轻声道,“采儿,我们把他带回去吧,看他,这么可怜”。
装作的天真不谙世事,是白汝默惯常使用的手段,他仔细打量着,顺手摸出布兜里艳红的果子,他道,“给你”。抛向倾念,砸在她的手上,眉眼忽而扭曲,转瞬恢复成原状。
一束眼刀飞过来,他坦然的接住了。
暗道,这女子,官宦世家养在深闺里的小姐。转而又思寻,此次任务,需要杀掉的女孩,也是这般年纪吧。
至此,便有些许看不见的愁肠凝结为泡沫,咕嘟嘟,咕嘟嘟,从水底下奔涌到表层,连续不断的,狂追着沦亡。他扶额,忽觉头痛欲裂,噼啪,捏爆了果皮,拇指甚至探伸到核,有只绒虫盘踞于此,娇小的躯体擦过皮肤,略微瘙痒。
堪堪好转些,便听得,那个脾气火爆的采儿不知收受了什么好处,竟然喜笑颜开,努努嘴,道,“带回去吧”。
带回去,他惊诧。
正要说点中奖感想,倾念就扛起他半边臂膀,朝他隐秘的眨眨眼睛,志得意满。
她压低声音,凑近他的耳朵,白汝默赶忙凝神谛听,以为会是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未料到,她空闲的手快要拍烂了肚皮,道,“喂,我饿了”。
喂,这是谁,白汝默不满,别过脸去,现在的女子都这么开放,他疑惑。虽说他干着一个,对,不能说,就是个行当,这么多年,但总归还是个孩子,才十岁又七罢了,难免不成熟。
倾念等的焦急,拍拍他扭到一旁,快跨越西伯利亚的面皮,道,“喂,怎么对你的主子的,贡品,贡品”。
眉头拧成团疙瘩,白汝默觉得滑稽好笑,正待嘲弄两句,倾念却绕过他的腰,压在他身上,恍若未知,取得果子,招摇道,“此便谓探囊取物,怎么样,我是不是颇有女盗风范”。
白汝默不经意被撩动,耳垂血液聚集,像被蚊子叮了个肿块,他兀自把一口袋果子塞到她怀里,错开些距离,道,“我自己能走,又不是残疾”。
“呦呵,你不是残疾啊”。听得倾念一声惊呼,一蹦三尺,再看时,三米已定。
她惊慌失措的样子,莫名的好笑,莫名的,像只兔子。白汝默眼瞅着始终远离的倾念,像凭空获得了个物件般欣喜。
要是可以的话,白汝默想,我便要干些别的,总不能,他抬头看看啃果子的倾念,让这个过得并不开心的女孩,跟在我身边,却还是吃苦吧。
他这样想着,无厘头的,就好像,只瞧得见旁人的苦楚,却把自己的当做飞灰,冬天凛冽的朔风一嘬,烟消云散,几百里蒿草浩浩荡荡,晕黄的是中夜的月亮,切割成的碎片。
三人亦步亦趋,临近皇宫正门,采儿正色,挪动至倾念身侧,挽起白汝默的胳膊,门口的守卫将长戟交叉,金属材质的相互碰撞,尾音拖得长长,道,“何人”。
倾念摸索半天,接过采儿递来的令牌,就忽然有了底气,朗声道,“那,瞅瞅,我是谁”。
侍卫咳嗽着,眯起眼睛打量好久,只觉凉森森的光一晃而过,倾念呀的一声,窜到白汝默身后,着红衣黑甲的士兵却没想这么算了,挥起武器,吼动的震天动地,他道,“你欺侮我是三岁黄口小儿吗,看不懂粘结的铅块”。
倾念跑的飞快,只是上气不接下气些,道,“救我呀”。插着腰,哪里有半点公主的威势。
还是采儿,寄出黑洞的牌子,道,“这里,公主在此,安敢造次”。
时空像是静止了,挥霍的剪影被揉裂,焊接在慌拓的地心中央,孤立无援的,像是忧虑,会被无形的鞭笞嵌拨撕扯的伤口,再难愈合,结痂,独一无二的树盘结了扭曲的根,生长的不问结果,参天庇荫。
倾念复大咧咧上前,戏谑的笑着,呼出一大团雾气,她掐住侍卫的脸,像是要严惩,却还是笑着,毫不关己,她道,“没事的”。
留下两个清晰的乌黑手印,不知何处沾染的尘埃,是小丑玩偶涂抹的调配料,最普通不过的颜色,漆斑透辟,仿佛熟透了,即将腐烂的僵尸,内里是流浪的液体和缺损的内脏。
她转身离开,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走进镀银的月光中,契合的光溶溶,伸展开枝丫,融汇在交叠的夜色里,无问西东。
之后,天明,朝生,荒僻的岚风殿里有了生气,这生气来者不拒,王者般睥睨天下,故,便明了,这生气的来源,趴在白汝默栖息的小屋,借着点日头,望断了窗户纸。
她道,调子提高八度,“白汝默,起床哩”。
抠破,得到块缝隙,齿痕纠缠着手腕,她探入棵草,胡乱扫过,闻得白汝默打哈欠,随后起身,健硕的肌肉和八块腹肌被倾念看的彻底。她贪得无厌的正待要把缺口拔扯的大点,白汝默却径直弯下腰,他们之间只隔着层窗户纸的距离,倾念甚至能感觉到他温软的呼吸。
她微怔,道,“你不是个乞丐,身材怎么这样好”。
未曾想,白汝默的睫毛搁在她的睫毛上,淡淡道,“公主,鼻血”。
“啊”?
“你”,他点点倾念的额头,道,“鼻血流的像条河”。
倾念沉思良久,抬头转换个方向,思绪和缓了许多,方再次趴在洞口,却不见人,只是黑影从背后遮掩了来,是蹊跷的雷雨,她寻思,可是,屋子里没人,她敲敲窗框,折返,失意爬满了整张脸。
被他耍了,她喃喃,盯着鞋子上采儿绣的蓬球,一头撞进一个人的怀抱。谁啊,她叫,周围弥漫开薄荷的香气,不是她身上恼人的杂味,而是像水湾停泊的舟,伴随着刚从淤泥中扬眉的荷,总而言之,是个好东西。
嗯,是个极好的东西。
她耸动鼻尖,贪婪的呼吸着,一寸寸蠕动去,脖颈,下颌,嘴唇,眼睛,哈,白汝默!
定格于此,风吹树梢,枝杈错错落落,摇摆掉不安的跺叶,她仰首,不受控制的表露出情绪,白汝默,总能让她,不正常,言行举止,活脱脱一个宿醉未醒的疯子。
一股大力袭来,白汝默牵绊住腰线,他的头降的低些,就连眼神中,都掺杂了迷离,他说,“公主”。用了魅惑人心的法术,就在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的时刻,太监及时赶到,阻止了一场即将到来的“悲剧”。
“公主,昨晚那个以下犯上的侍卫,死了”。
“死了就死了呗,大惊小怪”。她道,扬起裙裾,打掉白汝默的手,接住漩涡里翻涌的花,抛掷在地面。
转过头,俏生生的,道,“白汝默,我们吃早饭吧”。
宫墙笼上层赤红,屋檐下纸糊的灯笼摇曳,缤纷从来都属意皇城,无论是珠光宝气,五彩龙纹,皆在此搭建巢穴,围堵的像是哪个巫婆的洞窟,傍晚,是阴凉可怖的暮秋,借来白日里扩散的人气,来维持生计。
白汝默远远的站在倾念身后,看见她瘦削的背脊被雾气包围,影影幢幢的不分明,如同木刻的雕塑,冷清的泛起空洞的涟漪,她的掌心未做包扎,但白汝默看的清楚,伤痕处破肉的黑线,补救的可以称为丑陋。
她可真是不看重自己的容貌,白汝默嘲讽道。
可是,却有点骄纵放肆的可爱。他偏头,随着倾念,同样的动作,始终保持着同一水平线,就仿佛,这样去做,就一直会等待在她的世界里,不被遗弃。
然而,他是不能,不允许,不宽容,现在的情况,因为,危险。
有种人,他们生活在黑暗里,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干着见不得人的事情,深入在无声的呻吟中,描不尽的砍斫的轮廓,徘徊在额头倏忽的冷汗中,锋利的爪,攫取心脏,以感情予致命一击。
他们,是,卑鄙者。
恰好,白汝默,便是其中的一员。
倾念的脖子都要站断了,她左右晃晃,皇上正在验查各位兄长的武艺,明黄色的缎带隐现在澎湃的雾气中,太监传话数回,方才小跑到她面前,低头哈腰打着哈哈,道,“进去吧,圣上说了,半刻钟”。
半刻钟,足够了。
她抬腿跨过障碍,故意行的散漫拖沓,到后来,便只剩下五分钟,擂台上,只有勇猛的三阿哥,光着膀子,一身蒙古的服饰,该是大获全胜。
听说,获胜的皇子,就能跟随眼前的老头围猎去,她跪地,拜了几拜,便道,“父皇,女儿有事相求”。
“何事”。不耐烦的语气。
她也不恼,熟悉的感觉,依旧爱答不理,自生自灭,成日里份额一分不少,但论起亲情,却是凉薄的紧。
“我有一人,想让他做我的侍卫”。
“行啊,打过老三便说”。
三阿哥,是出了名的骁勇善战,一身刚硬的腱子肉,徒手劈死过野猪,世人皆赞他,是个能打下江山的人物。倾念回望白汝默,手心里沁出汗,然,只能硬着头皮,道,“便如此”。
白汝默还是吊儿郎当,两手插着兜,没有承旨的模样,抓住木杆,用力一跃,刚刚落在三阿哥对面,他傲娇的,居高临下,道,“手下留情”。
三阿哥挥动拳头,朝着白汝默的面皮轰去,缱绻的云是灰色的,夹杂着沉闷的雷声,梗在原地,大雨倾盆,没想到,有雾的天气,也会下雨。
雨水浇湿了白汝默的头发,衣衫,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星星,落了,正好落在深潭里,被湮没的只剩下顶,有暖色的光,映衬的周边落魄的山景都有了生命,不愿消灭记忆。
他站在原地,擦掉脸颊上的水珠,身形一扭,从三阿哥的臂下腾挪过,揣向他的腰部,却被抓住飞速的踝骨,但乘势借力上扬,一拳打在对手的鼻尖。
顺便,折断了踝骨。
隔着那么远,倾念都觉得自己能听见骨头断裂的声音,她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冒出头来,纷嚷的挤做一堆,无所适从。
可皇上兴味正浓,根本不喊停,只见白汝默被老三甩起来,重重跌在荫蔽处,倾念看的分明,他暗自吐出口血,突然加速,不要命般冲向三阿哥,他断裂的骨头摩擦着伤患,对手亦猛走,两相抵抗,血肉横飞。
都倒下了。
雨停了。
世界复又是澄明,哀乐般的悲愁,汲取了猖狂的能量,像被*钝掉的箭,生锈的腥怡荡,祭奠的是纷繁的掌声里缓慢站起的白汝默,他扶住栏杆,举起手,向着倾念的方向,挥舞着。
像是在说,看吧,我,能够胜利。
倾念也挥动手,像是在说,真是不聪明,我,知道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