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他划到我身边,从下到上仰视着我,我得以仔细端详他丑陋而跋扈的脸庞:男人很胖,塌鼻梁,鬈发,戴着墨镜,从单薄的病服袖口中露出印有纹身的粗壮的胳膊。他的语气更像是诘问,仿佛我之前冒犯了他。
“斯——啥?”我支吾道。
“你们查出凶手了吗?”他的嗓音又粗又哑。
我盯着他空洞的墨镜,“没——没有。”
“他为什么要你当他的助手?”
“噢——我自愿的。”
“什么时候轮到我?”
“审问吗?下午吧!”我不停地掸着烟灰。
他转过头,凝视远处,这让他的侧脸看上去就像一团肉,肉上还有几道刀印。
“我觉得你们没有必要审问我。”他喃喃道。
“嗯——这不是我说了算。”
“你看我连路都走不了,可能杀人吗?!”他转过身,指着自己的左腿,上面缠着绷带。
“这得问警察了。”
他发出一声唏嘘,咕囔道:“我就想来看个病,没想到摊上这种事。你要不跟警察说放我走得了,回去我还要上工,反正我又不可能杀人。你说对不?”他的嗓门很大,整个走廊都回响着他的声音。
“也是,也是。”我口是心非地说道。
糟了,又少了一个作案嫌疑人。这个瘸子连路都走不了,基本可以排除作案嫌疑了。李爱民和张静能互相为对方作证,都拥有不在场证明,这样一来便少了三个……还剩几个?王彪、刘镇祥、侯俊、赵彩霞、我——顶多加上那个陌生女人,可廖大鹏不会怀疑女人的,这样只剩四个嫌疑人。
范围太小了……我还逃得掉不?无辜者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澄清事实,有罪的人却百口难辩。完了,他迟早会找出凶手的。
我又添了一身冷汗。
“——程先生,我换好衣服了,你可以进去了!”一个清脆婉转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真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我转身一看,是一个女人。女人很漂亮,皮肤白净,高鼻梁,秀气的脸型,灵动的眼睛,目光在与我相遇的一刹便移开了;她扎着单辫,头发染成了黄棕色,镶着金色耳环,穿着粉红色开领风衣,浅蓝色的衬衫露了出来,一条黑色贴身长裤,白色运动鞋,身材窈窕而丰满,她出落成这样乃天生丽质和精心打扮相辅相成的结果。我被她的美貌震住了,来这里这么多天,今天才第一次看见她。我不由得联想到前妻薛惠惠,她与眼前这个女人相比,简直是相形见绌。女人既然没穿病服,想必就是侯俊的妻子了,因为我曾听他提及他妻子也在医院陪护,只不过单论外表,侯俊似乎比他的妻子要年长许多。
“好,那我就进去了。”被称之为程先生的男人费力地转了个身,划着轮椅回去了。
我的目光落在女人的脸上,她立刻羞赧地撇过头,转身进去了,留下一股浓烈的香气。
我怔了怔,才回到自己的病房。
我站在悬崖上,下面是滔滔洪水。水面离我的脚底近在咫尺,眼看就要淹没我的双腿。
“回来——”一个声音对我说。
我转过身,在密集的雨点中隐约看见一个颀长的身影。我心里一紧,握紧了手中的酒瓶。
“里面装着什么?”声音阴阳怪气的,模糊难辨。
“婆娘,你行了,我受够了!别再来缠我了!”
“你拿着啥?”她的脸一层土黄。
“酒瓶。”
“装着啥?”
“哈哈哈,”我发出一长串刺耳的冷笑,“里面是你奸夫的精液!”
“你才奸夫!”
“要脸不?”我晃了晃瓶子,液体倒出来了,“廖大鹏马上要把他抓起来的!”
她的身影看起来老高,让我顿觉自己的渺小,我能通过仰视看见她垂下的发丝。“你这个恶毒的男人!”她的声音犹如五雷轰顶。
我怕了,一步步往后退。
“把瓶子给我!”她勒令道。
“不……不……不!”
“给我!”她尖声道。
突然,我脚下一滑,向后一倒,整个身子急速下坠,一股巨大的引力扯住我的心脏,我的腹部,我的膀胱,那感觉就像撕心裂肺……
醒来时又是一身冷汗。
我呆坐在病床上,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重新适应现实的场景:窗外透进来的光把房间点缀成一间掩映在黯绿之中的暗室,帷幔纹丝不动地矗立在两张病床之间,磨砂的玻璃隔门稍稍偏离门框,许是隔壁的病人来上过厕所,走时未把门掩实;临床的刘镇祥还处于梦中,他一如既往地把那张憨直而布满病容的脸对着我,殊不知凝视着他的竟是一个杀人犯。
你就不怕我把你捂死?就像我捂死薛惠惠一样?
无辜的人啊!我没有权利这样做。人的生命是上苍赐予的,是任何与他同级之辈皆无法夺去的,否则就违背了大自然的法则,违反了人类社会的准则,为了惩罚这种罪过,我们必须偿命。
我们必须偿命……我们必须偿命……我们必须偿命……
这个声音不断在我脑海中回响。我走下床,来到门边,准备去向廖大鹏自首。
去吧,向他坦诚你的罪过,这样就不用再忍受煎熬,不用再被噩梦纠缠,我得以心安理得地睡上一觉,享受如释负重后的超脱。
可之后呢?我将面临牢狱之灾。
我不懂刑法,但故意杀人罪一定判得很重,要么死刑,要么无期,要么十年的有期。
十年!我现在三十一岁,出来以后就四十一了,还能干啥?娶妻生子?没有人会嫁给我的,没有人会嫁给一个杀妻犯。重新做人?搞笑,一把年纪的人还重新做人,我又不是二三十岁的小伙子!生命最黄金的十年已经耗费在牢里,下半辈子还要在忍辱负重中苟活,坐一次牢,一辈子就毁了,出来被人瞧不起,做事处处受限,去工厂打工都没人要……我能干啥?只能去偷、去抢了,到头来还是走上犯罪的道路,周而复始,恶性循环。这些都是预料到的,未能预料的,说不定更加触目惊心。有期还是最轻的,万一被判了无期、死刑呢?那我还不如自我了断。真的,没有比自杀来得更痛快。
我飞快地冲出门,趴到走廊的扶墙上,准备往下跳,可是俯身一看,下面还不到三米,根本摔不死人。我箭步跑上楼,来到扶墙边,俯身一看,这下够高了,应该能摔死。我把一只脚搭上去,双手一撑上去了,然后慢吞吞地站起来,感觉整个人都在摇晃。我扶住了天花板的下沿。
再次俯视地面,这下更高了,足足有七八米。我的心在“咚咚”直跳,下半身发麻。我闭上双眼,做最后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