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缩头乌龟

  顺嬷嬷笑着说:“吴公公可明白太后的意思?”
  吴公公哪儿敢不明白,贼人该抓的还得抓,这梧兮宫却是万万进不得了。他躬身道:“谨遵太后懿旨。”挥手让侍卫们停下,又隔空问了皇后娘娘安,默默退下。还是罗孝细心,带着两个侍卫把捣鼓出来的东西一一搬回去,再三道歉后方才离去。
  常姑姑瞥了一眼仍跪在院落中央的宫女太监们,皱眉道:“都散了吧。”
  顺嬷嬷示意自家宫女把佛经交于茯苓二人,又对常姑姑语重心长道:“既然皇后娘娘有这份心,总该尽善尽美。太后那里新得了一块上好的砚台,稍后会派人送过来,万望娘娘潜心礼佛,好好磨一磨脾性。”
  常姑姑:“皇后娘娘必定谨记太后教诲。”
  顺嬷嬷满意点头,“我还得去一趟内廷司,你们好生照顾娘娘,不必送了。”
  冬香和茯苓齐声道:“嬷嬷慢走。”
  顺嬷嬷一干人消失在门口,冬香长出了口气,拍了拍胸脯,“吓死我了。”
  茯苓掏出手绢抹汗,疑虑不定间却又习以为常,“太后怎么突然禁足沅姐儿?”
  “可怜我家沅姐儿前脚思完过,后脚来个禁足。再关上几个月,可不得憋出病来。”冬香转念一想,竟笑道:“这样也好,免得那荣妃趁皇上不在老找我们麻烦。”
  常姑姑见她们毫不把此次风波放在心上,训斥的话在嘴里滚了滚又吞下去,她沉声道:“娘娘在哪儿?”
  茯苓和冬香总算察觉到一丝异样,闻言具低下头。你推我我退你,谁也不好意思承认,日上三竿,她们的中宫皇后还在被窝里睡懒觉嘞!
  常姑姑径直往正殿走,“随我去见娘娘。”
  梧兮宫正殿分东西堂,中间由抄手游廊环抱出一个露天小院,院中建有小池长亭,养着红鲤鱼,夏天荷花开了十分怡人。皇后平日住在东堂,左右设暖阁,穿过林径小路,后面还有个避暑的绿竹楼。至于其他偏殿,一直无人居住。
  梧兮宫虽大,但本不该是皇后住的地方。奈何某人过于没心没肺,硬是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一步步从富丽堂皇的未央宫挪到了这个冷冷清清,皇帝再怎么闲逛也不可能逛过来的梧兮宫。
  但梧兮宫也不全然是空阔寂寥之象,皇后的卧房就独树一帜。硕大的屋舍,外室尚且规整干净,绕过桃木四扇围屏,往里走,赫然一张雕龙凤呈祥紫檀大床。再看别处,繁杂拥挤,各色稀奇古怪的物件堆的满满当当,活物死物具有。
  贵妃椅上窝着两只蓝眼睛波斯猫和一只丑的别出心裁的橘猫,云纹木窗前挂着几盏琉璃宫灯,日照下流光溢彩。靠窗的四方矮桌上散着几本闲书,茶壶早没了热气,棋盘只下了一半,碗碟里还有几块没吃完的芙蓉糕。
  架子上的鹦鹉连叫几声“娘娘”后扑到桌上啄糕点,翅膀打翻茶杯,砰的一声,惊醒三只懒猫。其中特丑的一只好奇地迈过来,伸出利爪去抓鹦鹉艳丽的羽毛。
  “放肆放肆!”
  鹦鹉大叫,腾空飞到内室另一边,叼着的糕沫落到角落的陶瓷大水缸里,登时跃出几条黑鱼夺食。猫一路追过去,接连撞翻几个花瓶和盆装的珍珠珊瑚树,跳到梳妆台上,尾巴扫落金钗珠宝。
  这鹦鹉通灵,等猫扑到它的位置,它咻的飞高,“蠢猫!蠢猫!”俨然是逗起猫来了。
  但即便是这般“鸟飞猫跳”的动静,床上那位依旧岿然不动,脑袋捂的严实,青丝铺满如意枕。睡姿歪斜,露出一节凝白细腻的皓腕搭在床沿,往下,手指根根纤软修长如春葱。
  这时一猫一鸟扑腾到床边,兽耳炉的熏香袅袅升起,被鹦鹉的翅膀一扇,刹那缭乱。
  床上的人总算翻了个身,被褥滑落至肩,酣睡的侧颜朦胧,想是炉火烧的太旺,脸颊红润,鼻尖冒汗。睫毛轻颤,她睁开一丝缝,舔了舔嘴唇,气若游丝的喊了句,“有没有人呐,本宫渴的很。”
  等了许久没人搭理,她抬头觑了眼屋内,盘算了一下床到桌案的距离,又揉着眼躺下。罢了罢了,不消这一时半会儿,马上就有人来伺候她,她是皇后嘛,得矜持。
  大周人总是矜持讲究的,她这样想着,眼皮再次合上。因为惧热,半边身子都敞在外面,衣襟松垮,隐隐可见雪白的肌理。细腰扭成一个柔软的弧度,长腿玉足,少女之娇媚之清艳,犹如清晨霜露晶莹的春日粉桃。
  “我怎么觉得今日之事有些蹊跷?”
  “跟荣妃有关的事多半蹊跷。”
  “而且常姑姑回来的也太及时了,我都说不出禁足是好是坏了。”
  “禁足哪儿有好,只是在沅姐儿身上,都快成家常便饭了。”
  “唉,明明最是坐不住的性子。”
  “嘘,快别说了,常姑姑怕是要发脾气了。”
  冬香瞄了一眼后背挺直的常姑姑,赞同的点头,不再与茯苓交谈。她们一路沉默到皇后寝宫,走到卧房,常姑姑猛地站住,眉头皱成川字。
  茯苓往里扫了一眼,暗叫不好,眼神示意冬香,两个人连忙走向那位小祖宗。
  “沅姐儿?醒醒!该起了。”
  “沅姐儿还不饿么,都快晌午了。”
  常姑姑冷声道:“教给你们的规矩全还给我了是吧?”
  冬香和茯苓苦笑连连,忙不迭跪下身,齐声道:“请皇后娘娘福安,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楚令沅迷迷糊糊睁开眼,回味着梦里西州的荒漠沙丘,骏马上烈风拂面,刀光剑影里一泯恩仇,好不快意。朦胧间,瞥见跪地不起的冬香两人,她徒然清醒,哑着嗓子道:“冬香茯苓?快去给我倒杯水来。”
  你们的皇后快渴死了。
  茯苓道:“热水已经吩咐下去了,奴婢还是先服侍娘娘起床吧。”
  楚令沅哦了一声,嘟囔着闭上眼,“那我再等等吧,你们别跪着了。”
  冬香急道;“娘娘别睡了,该传午膳了。”她压低声音,“常姑姑还等着娘娘呢。”
  楚令沅一个激灵坐起身。
  常姑姑走前来,神情肃然,“你们先下去准备,再叫几个人来收拾屋子,我服侍娘娘更衣。”
  冬香茯苓给楚令沅留下一个“娘娘保重”的表情。
  楚令沅摸了摸鼻子,想说点什么缓解尴尬,却见常姑姑表情紧绷,只得噤声任她伺候。她换下汗湿的亵衣,一层一层的往身上套宫装,最后罩了一件颜色素净的暗纹锦服。她觉得有点热,但没敢说。光着脚丫踩在地毯上,脚踝碰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她低头一看,原来是那只从御花园太明湖里捞出来的老乌龟。
  常姑姑蹲下身给她穿鞋袜,她讪笑一声,将老乌龟赶到一边。
  “有劳姑姑了。”
  “这是奴婢的本分。”
  楚令沅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刚才外面有点吵,发生什么事了?”
  常姑姑语气淡淡地把缘由告诉她。
  楚令沅并不意外,“荣妃这是彻底记恨上我了,以前同郑贵妃势如水火,现在居然也会去求金令。”旋即露出一个得意的笑,“本宫还真是有先见之明啊。”
  她早料到荣妃不会安分守己,皇帝刚离宫,果然马不停蹄地来找麻烦了。至于那宫女太监苟合之事,不论真假,想必都是借口。她一向不愿意掺和这些勾心斗角的事,只要不过分,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躲则躲。
  与荣妃结仇实非她所愿,更没那个耐心去跟荣妃化解误会,索性派常姑姑去福寿宫求了太后懿旨,就让她独自安静地为大周祈福吧。禁足而已,总好过应付荣妃没完没了的纠缠。
  说来可笑,她以前被那个当官的便宜老爹罚跪祠堂,不出两个时辰都会崩溃,现在关上个把月却眼睛都不眨一下。倒并非她变了,只是横竖出不去,比起梧兮宫,皇宫于她也不过是笼子大小的区别,在哪儿都一样。
  常姑姑扶她坐到梳妆台前,铜镜里的她乌发如瀑,皮肤白皙,眉不描而黛,明眸皓齿。因身体没完全长开,脸庞圆润仍带稚气,但不难看出日后惊人绝艳的影子。
  茯苓带着一干小宫女提水进来,净面漱口后,常姑姑开始为她盘头。这些本不用她亲自动手,她是她的教养姑姑,进宫前被指来教她宫廷礼仪。她一向敬重她,视她为长辈。
  常姑姑本名常若,三十上下,面向温和,再严厉的话从她嘴里出来都是轻声细语,叫人听着舒服。但楚令沅有点怕她,因为她和原主的母亲一样,总用一些她不喜欢的大道理管着她,但又是真真切切为她好。
  这种全心全意,细致到她咳嗽一声都倍感紧张的爱护,是她前世在西州没有体会过的,她不忍也不舍推开。
  楚令沅在这边梳妆打扮,茯苓领着几个宫女很快把屋子收拾干净。推开窗户,屋里越发亮堂,新煮的热茶装入茶壶,沏了一杯放凉,白雾腾腾。掐灭熏香,把刚折的红梅搬进来,清新扑鼻,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等小宫女们具退下,她握住常若簪发的手,“姑姑是不是生我气了?”
  常若愣了一下,将发簪插-入鬓间,她望着楚令沅姣好的容颜,缓缓道:“奴婢没有生气,奴婢只是在想,娘娘准备在梧兮宫做缩头乌龟做到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