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9.命
金人入城,肆意掠夺。原本安详的雍州城,这一刻仿佛堕入了地狱,那些执长戟的金兵,对百姓来说,与地狱恶鬼无二。
安锦梨是趁着金兵酩酊大醉的庆祝雍州大胜之时从那废弃的屋子里逃出来的。看守她的人并不多,因为她不过一个失势郡主,如今还没了容貌,哪里值得金人大将收入府中呢?
她身上只着了薄薄一层纱衣,春夜的雨打在她身上,凉得很。“原来,春天也不都是温暖的啊……”安锦梨慢慢地走着,这条街上几乎没有活人了。
她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脚底下黏腻的触感,混杂着血腥味,让人作呕。
恍惚间,她看见不远处有金人用刀砍下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齐国百姓的头颅,失去头颅的身子砰然倒地,露出他怀中瑟瑟发抖的女孩儿。尖叫声被雨声隐藏,一地血渍也被冲刷干净。
安锦梨早已麻木,乱世之中,谈什么唯有权力才能保命?她在宫中苦苦挣扎五年之久,最后还不是被当做玩物送了出去?什么一品郡主,什么艳绝天下,到头来,连性命都保不住。
真冷啊,这春天的雨。
父王,母妃,还有王兄,是汀汀没用,汀汀不能给你们报仇。安锦梨拖着沉重的身子,一步一步往城楼走去。
城楼上的风吹着她的衣裙,她身边是齐国士兵残缺不全的尸体。“哈哈哈哈哈,苍天不公,我长安王府一心为国,却到了如此地步!如今金人肆掠,皆是你齐国皇室昏庸之过,我只可怜齐国百姓,要代你们那群贪生怕死的,遭受这任人践踏之罪。”
十七年来,她第一次如此疯狂。
底下醉意熏熏的金兵从腰间拔出长剑,指着安锦梨说了什么,然后便往城楼上跑来。他也认出了这个面目全非的女子,正是齐国送来的人质之一。
安锦梨笑得猖狂,直到身子都开始发抖。她往前走了几步,城楼底下只有几个金兵看守,“只愿来生,不做乱世中人。”
她是张开双臂一跃而下的,赶来的金兵没能抓住她,只能看着那蝴蝶似的身影从城楼坠落。
“嘭!”巨大的响声过后,只剩满地血浆。
夜雨寂寂,冲刷了一地凉薄。
齐国,要亡了。
都是命?是了,也许都是命吧。可是,那是人命啊!活生生一条人命啊!“人命,终究没有命数来的重要吗?”语姑娘轻轻道。
直到被人送回居璜阁,语姑娘也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就因为一条虚无缥缈的预言,就要抛弃一条人命吗?那是人命啊!
“朝晚,你去,把我那垒丝凤蝶钗和白玉手镯给吟姐姐送去。”语姑娘坐在紫檀木的圆桌边,吩咐身边的朝晚。
朝晚行礼应了,去开小库房找东西,朝夕却忍不住了:“姑娘真是太好心了!她一个旁系姑娘,怎么能用您的东西,那白玉镯子可是南边进贡的,淑妃娘娘特意给您留的呢!”
语姑娘猛地拍了下桌子,‘哐啷’一声,桌上的汝窑白瓷盏落在地上:“掌嘴!旁系姑娘旁系姑娘!那也是姑娘!是你等可以轻贱的吗?”
朝夕从五岁伺候语姑娘,因为人也机灵,一直都没被罚过,比许多小官家的女儿还娇贵,第一次被主子罚,还是因着那旁系姑娘!
‘啪啪啪’几个耳光下来,朝夕的小脸儿肿得不行,她跪在地上:“姑娘,奴婢知错。”说着接连磕了几个头。
语姑娘也不是真要罚朝夕,只是想到祖母和母亲的作为,不就是因为她是一个旁系姑娘吗?
要是换作嫡系,换作大伯家的姑娘,会有人敢要她去死吗?不会,谁敢让兵部尚书的女儿去死?
“朝夕,起来吧,记得日后莫说这种话,你家姑娘,欠她的,这辈子都还不完。”一支钗一对镯,怎么和一条命比?
朝夕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而后从地上站起来:“姑娘,奴婢失言了,但只要一想到语姑娘如此不把姑娘放在心上,奴婢就心疼姑娘。”
本家嫡系嫡小姐,亲自关照她一个旁系姑娘?她倒还有所不满了?
语姑娘摇摇头:“她本是最无辜的人,要是你有父有母有亲人,会愿意寄人篱下吗?”
朝夕忍着脸上火辣辣的疼,仔细想了想:“那肯定是不愿意的啊!”要不是爹娘实在养不起那么多孩子,也不会舍得卖了自己来做奴婢。
语姑娘低头:“是啊,所以,我们都欠她。”欠她一个幸福的家和一条命。
灵鸢阁
被非议的旁系姑娘,正拿着语姑娘送来的钗子发愣。自己虽不记得那些发生过的事,可也能隐约猜出一些,本家这根本不是喜欢自己,是要自己去送死啊!
只这语姑娘怎么回事?看着对自己冷冷淡淡,但有什么好的都往自己这儿送,早间自己说了那般不客气的话,也没见她生气,为什么啊?本家嫡系嫡小姐,为什么对她一个不受待见的旁系这么好?
她理了理头发,钗子被簪在发间,金色的钗子,如墨的发丝,就是那张不出彩的脸生生不合适此时场景。
“大寒夜,山那头,彤云出岫,
小炉边,那首歌谣
不经意被写就。
白露前,麦未熟,
恰是初秋,
约临走,将柴扉轻叩……
老夫人原本慈爱的眉眼变得有些凌厉:“忤逆长辈!这是你一个闺阁小姐该做的?”
方氏也跟着呵斥:“没几天就快及笈了!你想让五皇子知道自己未来的正妃是一个不懂孝道的人?还是想嫁过去就遭到其他皇子妃的笑话?”
语姑娘不解:“为何要让她去牺牲?她什么都没做错啊!”
老夫人叹了口气,看了朝夕朝晚一眼,两人会意马上上前扶起跪在地上的语姑娘。“姑娘,咱先回去,和老夫人还有夫人顶嘴,姑娘是得不了好的!”朝夕伏在不甘不愿的语姑娘耳边轻声道。
“祖母知道,你是个好的。她,也是个好孩子,只是……”老夫人没有说完,挥了挥手示意丫鬟带语姑娘下去。
“姑娘,回吧。”朝晚扶着愣住的语姑娘,轻声说了一句,便朝老夫人和方氏那边儿行了一礼,便搀着语姑娘走出正厅。
语姑娘在想:只是什么呢?只是,一条虚无缥缈的预言?还是,只因为,她身在这样一个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