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我这才留意到杜朗哥今天没有穿军装,他一件灰呢羊毛中长外套,里面一件白色丝绒衬衫套着浅灰的加厚桃心领羊绒毛衣,下面一条加厚羊绒质地休闲裤,一双黑色休闲齐踝皮鞋。整个人随性清俊中透中清贵。我吐着舌头红了脸,在他心里我就是个山里来的大土包吧。其实我也不是没有审美能力,只是女为悦已者容,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我又为谁而妆扮?
我低头跟上他的步伐爬上了他的凯迪拉克。杜朗哥的凯迪拉克和胥教官的捷豹一样动力澎湃,但前者车身线条冷硬,后者车身优雅敏捷如豹。杜朗哥检查了我系上的安全带,车子缓缓加速前进。
北京很大很大,什么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环的我完全不懂,有着一位土生土长的本地公子哥做司机,我放心地只负责东张西望。
“白芷,你早餐想吃些什么,我今天带你去能吃到北京地道小吃的地方。”杜朗哥清清的声音象玉鸣一样地响起。
从四岁就开始早熟的我其实对吃和穿没有什么要求,但我还是应景地露出满目欢喜说:“谢谢杜朗哥。”
“嗯,路上的时间不短,你可以先闭目养下神。”杜朗哥侧看过来又目视前方说道。
这六七点种冬天的北京,说实在,真没什么好看。空气干而冷,刺骨寒风冰冻指数达十级,天地一片灰蒙,一排无尽头的路灯代替着星星整齐划一地照着路面,路边白天还算悦眼的青葱松柏和大红唇膏一样的小红果树此刻在晕暗的灯光里如未散的墨汁般看不清形态,其余就是一片万木萧瑟的自然景象,和羊城冬日里的一派郁郁葱葱,妖娆妩媚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我顺从地闭目假寐。只是不睡觉的时候一闭眼,我的听觉和感知力就到了另一个等级。我听到车轮咕噜噜飞速压过马路的声音,车子经过间隔相同的路灯杆时不一样的呼呼风声,身边偶尔有一辆车超过了我们车的唆唆声,我感觉到杜朗哥轻轻把暖气调高的动作,杜朗哥一会向前,一会向右的呼气声,杜朗哥打着转向灯换道或转向的声音,杜朗哥打开车子双闪的声音,车子慢慢地停下了的动作。
这么快就到了吗?我睁开眼一看,正正望到在我们不远处下桥的捌弯位置,一名男子抱着一名婴孩一只腿站在靠右的水泥护栏边,一只脚正往护栏上跨。杜朗哥轻轻打开车门靠近他。我也连忙从副驾位下来。
大清晨的,又快过年了,路上车辆不多,男子很快发现了我们,他情绪激动地说:“你们别过来。快走开。”他的普通话带着明显的乡音,一看就是象我一样的北飘人群。
“好,兄弟,我们不过去。不过,有什么事咱们好好说,犯不着这样。”杜朗哥说着又向前一大步才停下。这时我们离他不过三四米远,或者更近些。
那男子年纪三十来岁的样子,衣着很普通,黑色的中长款羽绒服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一条黑色运动棉裤外加一双看不清颜色的运动鞋帮他抵御着北京的风寒。他眼神昏暗散乱,面色无华,动作不太敏捷,抱着孩子的手有些颤抖,我断定他身有疾,看他眼里铺满的绝望和手里抱着的小孩,他家中应有变故。那小孩被他包得很严实,看面孔,大概有一岁了,小脸小鼻子冻得通红通红的,正睁着一双无辜又漂亮的眼睛望着抱他的男子和我们。我心里钝痛,庆幸自己不是被父母杀了,只是被遗弃而已。而眼前的这个小孩什么也不知道,今天就有可能与世永别。
“你们懂什么,你们这些人懂什么,呵呵呵”男子在狂笑,笑得孩子都在颤。他一边笑,一边笨拙地向上爬。桥的护栏有一米多高,所幸男子身材不高,一米七不到,他爬得不顺畅。
“兄弟,是的,我们不懂,不过大家都是有孩子的人。我家的孩子也就象你手里的那么大。作为父亲,我们的责任是一样的。不管遇到什么事,我们还有养大他们的义务,我们还记得当初把他们带到人世来时的那种喜悦。”杜朗哥说着又向前一大步。
“放屁,养孩子就只是父亲的责任吗?孩子的妈跟人走了,不要我们了。你知道个屁。”男子情绪愈发激动。他的身子向前倾,小孩随时有脱手的可能。
我觉得不能再等了,紧跟在杜朗哥身边,解开脖子上的围巾,露出骨剑套里的银针,闭上眼,集中我所有的心神把银针对着他的穴位透过他厚厚的衣服扎进去,其中神门、大椎、阴郄、丰隆穴是清心安神,养心益肾,冷却他的狂燥,脾俞、章门为俞募配穴法,有健脾和胃和养肝之效,孔最可治肺部疾病,隐白可护肠胃。因为我不能判断他得了什么病,只能从大方向出发。我可以感觉到我的针扎到了穴位,我开始默念心经,让他情绪更加稳定,最好让他进入睡眠。
“兄弟,孩子他妈走了不一定是坏事,你想啊,她不喜欢你们,就算她待在你身边也不会为家付出,你一个人不但要照顾孩子,还要照顾她,多累。说不定她还天天和你吵架,让你心情不好,影响孩子成长。有时候眼不见心不烦不更好吗。”杜朗说着,帮我系上了围巾。
我感觉到男子停止了上爬的动作,但也没有爬下来,应该是我的银针只让他安静下来,还得等杜朗哥的继续劝说才能让他停止轻生的想法。
“兄弟,你看你的小孩被你保护得多好,在这么冷的天里在这样的情形下依然没有感觉到危险,因为有你在,你就是他的天,他的地,他的一切。就象我们小的时候一样,有父母在的地方就是家,就是天堂。”
男子的身体停止了颤抖,我能感觉到他注视过来的目光。
“白芷,收了针,我要去擒他。”杜朗又轻又快地对我说到。
我双目一睁,银针悄声无息地如数回到我刚打开的绢帕上。此时杜朗哥已一个箭步冲上去把男子拉了下来,单手抱住孩子。路上有一辆车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一对年轻男女站在车附近围观。年轻男子见杜朗哥拉下了轻生男子,忙过来帮他一起制住轻生男子,年轻女子则抱过孩子在手中。
我今天又突破了自己的施针方法和距离,但这很考验我的心神,我软绵无力地向车里走去。一阵尖锐的消防救援车的警笛声从远处传来,很快,闪着红灯,喷着大红漆的消防救援车停在我们近处。看似是那对年轻男女报的警,杜朗哥他们把人交给了救援人员又详细交代了刚才的过程,只是免去了有我的细节,并请他们找医生给他做身体检查,请心理医生给他做进一步疏导。救援人员感谢了大家,带着那男子和孩子呼啸而去。
杜朗哥回到车上,我们重新启程。
“白芷,下次不要当着外人再这样施针。相信我可以处理好。”杜朗检查着我的安全带说,声音严肃。
“我担心那个小孩子,他要被自己的父亲亲手杀了,比被遗弃还要惨。”我看着杜朗哥,想着自己的身世说。
杜朗哥的眸色暗了暗,沉默了半晌,“白芷,你闭上眼好好休息一会,今天我们不去吃北京小吃了。”
我暗喜,现在身体正累着,还真不想去那么远吃那些我并不期待的小吃。为掩饰自己的真实心情,我故意问道:“杜朗哥,你真的有小孩了?我怎么没见过?”
“等我有了妻子就会生孩子的。你快休息吧。”杜朗哥说着目视前方专注地开车。
我闭上眼开始真正地休息。我在车上恢复着心神,突然被一阵食物的香味唤醒,睁眼一看,我们已在地下车库里,杜朗哥从肯德基外卖小哥手里接过两杯热豆奶,两个田园卷回到车上。在中国,想吃什么东西完全可以足不出户,足不出车。这就是中国社会主义制度优越性下经济发展带给我们老百姓的福利。
杜朗哥见我醒了,递过其中一份放到我手里。我早已饥肠辘辘,说了声谢,就狼吞虎咽起来,只几分钟的时间,田园卷和半杯豆浆尽入腹中。我捧着剩下的半杯豆浆慢慢吸着,眼里余光看到杜朗哥优雅地进食着那份洋垃圾快餐。他正好看了过来,停下手里的动作,把剩下的田园卷递过来问:“白芷,你吃饱了吗?”
我其实还可以再吃,不过他是男生,比我更需要补充能量,而且我们中医讲究七分饱,我说:“饱了,刚刚好。太饱了对身体不好。”
他又继续手中优美的动作。
我忍不住问:“杜朗哥,你们部队不要求进餐时间吗?”
他吞下口里的食物,看过来,勾起唇角说:“这里不是部队。”
我忙低下头假装专心地喝着豆浆,以掩饰我此时土冒二次方的形象。我故意喝得很慢,好象在对他说我其实也可以吃得慢条斯理。这种慢让我没了时间观念,我还在自己的慢当中,杜朗哥的声音响起了,“白芷,如果你喝不下,别勉强。”说着他已伸过手来握住了我手里豆浆杯的边沿。我心里直呼,惨了,我还想喝啊。我微张着嘴,看着快要离开我的半杯豆浆,最后还是松开了手,目视它就要被丢弃。
我打开车门下车,杜朗哥也收拾好车上的垃圾找到垃圾筒扔了进去。我们坐进了向上的电梯。电梯里的广告和楼层指示牌告诉我这是东方新天地,一个集购物,娱乐,饮食一体的大型商厦。我们从B1层走起,这座商厦,设计简洁时尚,充满了科技感,各个品牌店,专卖店的装修又极具风格,风格还是其次,重点是尽显其内涵的奢华,真是银子贴到哪里那里靓。但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这里卖的东西价格也不是一般的高吧。我插在羽绒服袋子的手紧紧捏着手机和我的窘迫,这手机联绑着我仅有的五千块,那还是从杨逸买我后,我从她每月付我的生活费中省吃检用存下的。但在这里,不知够不够买那些东西的一个零头。我完全没有看一眼那些商品的欲望,我向前走着,心里的窘迫引出了我心底的自卑,自卑又翻出了那晚的记忆——那个晚上,沙池里,李京吻着胥教官。房间里,我躺在床上,胥教官在阳台上和李京打着电话——记忆迅速催生了我的羞怒,羞怒让我无端莫名的烦燥。我挺直背脊,一直朝前走,目不斜视,从一楼走到二楼,三楼,又下来,我也不知要走到哪里,只是害怕停下。一直走在我身边的杜朗哥突然指着前面说,“白芷,我们看场电影休息一下。”
我毫不犹豫地道:“好!”我们似乎都不在意看什么电影,只在乎这是场电影。
杜朗哥利索地买了票和两杯热红茶,一杯爆米花,带着我进了影院。影院没什么人,座位任选。我在最后一排中间的位置坐下。借着光线的昏暗,我把刚才积蓄的泪水默默地流了一遍又一遍。中途杜朗哥出去打电话了。我擦干了泪想,这电影无论多长,总要结束,电影结束后我还是要接受外面或漂亮,或精致,或典雅,或高贵的各种商品地窥探和无形地羞辱。我脑海里突然甩出了假睡的办法,上次在胥教官那里用过一次,这次用起来怎么也会驾轻就熟。趁杜朗哥还没回来,我放下手里的食物开始装睡。也许是早上的体力还没补充好,也许刚才哭累了,我这一睡就睡过去了。还做了一个梦,梦到胥教官那天晚上发现我不见了,到处疯狂地找,整夜未眠,而我其实就躲在他的床下面,我看到他进房间来,后面还跟着个李京,我猛地从床下爬出来,揪着李京打,可是我打不过她。胥教官就这样在一旁看着我们撕杀。我打不动了,转过头绝望地看着他,他目无表情地看着我,他的表情把我的身体燃成了一缕烟,我轻轻看着他,感受着自己地灰飞烟灭。最后化成烟的那只手在幻灭之际伸向他,心里说,胥教官,你牵着我的手留下我好吗?梦境转化成了一座高原雪山,我看到一群狼在跑,一位身着银灰劲装的青年男子和他的爸爸妈妈其乐融融地在骑马。我跑过去,撒着娇说:“爸妈,哥哥,我也要骑,你们带我骑。”爸妈原本开心的脸顿时拉了下来说:“你这么不乖,不能骑!面壁思过去。”说着他们的马一扬蹄在我前面绝尘而去,我哭着喊着爸妈,哥哥,等等我,等等我,等等我我一边哭喊着,一边胡乱地向前抓去。我终于抓到了一只手,好温暖,我把它贴在脸上,叫道:“爸爸。”没人应我。“妈妈。”没人应我。我又叫:“哥哥。”还是没人应我。我放轻声音叫道:“胥教官。”还是沉默。我侧过身,托着那只手压在我脸下,不想它离开。
“叩叩叩”,外面有人在敲隔壁房间的门,“杜朗,妈可以进来吗?”
我离开商场了!我很高兴地睁开眼,却见杜朗哥正坐在我床边,他的右手在我脸下,满手润湿,都是我的泪,原来我梦里的泪水流到了现实里。我难为情地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说:“杜朗哥,对不起。”接着转过身面向墙,解放了他的手。
一阵轻微响声,我的脸上多了一条热毛巾,我接过自己擦着脸,坐起,面对杜朗哥,“杜朗哥,谢谢你。”
他起身把门拉开一条不大的缝,问:“妈,你有什么事吗?”
“哦,原来你在这里,那没事了,你进去吧,赶快进去吧。”杜夫人语调轻快。
杜朗哥在门边对我说:“白芷,起床准备吃晚饭。”说着他关上门往楼下走去。
我麻利地洗漱穿戴好下了楼。餐桌上大家都已就位。何姨看我来,连忙帮我盛了碗汤,平时星期六和星期天,我会在厨房给何姨打下手,何姨对我的态度还不算差。北方人没有喝汤的习惯,但自我和薛伯回来后,我们会按时节的不同,亲自配好汤料,比如冬季适合饮用的乳鸽、红枣、黄芪、桂圆汤;萝卜猪肝汤;羊肉当归汤等,让阿姨隔日隔日煲些不同的汤给大家喝。杜夫人和何姨喝得很滋润,杜爷爷和杜叔叔和杜朗哥是可有可无的样子。
我刚坐下,杜夫人问我:“白芷,你是八号还是九号回广州?杜朗刚好要去南方出差,你们可以一起坐飞机去。”
杜朗哥飞快地瞄了一眼杜夫人,我读懂了那一眼,这都是杜夫人的安排,要不然大过年的,出什么差啊。
“白芷,你八号多少点下班,我们或许可以搭八号下午的班机。我刚好需要在广州住一晚。”杜朗哥看着我说。
“大伯,你们这大过年的还很忙吗?”杜夫人看着薛伯问。
“洁盈!”杜仲叔叔看着杜夫人叫道。
“川羌,大过年的就让白芷早点回家吧。”杜爷爷笑呵呵地对薛伯说道。
薛伯看着大家,摇摇头,笑笑说:“白芷,你哪班机方便就搭哪班机吧。”
饭后,陪着大家坐了一会,我赶在给杜夫人施针前回房间开始收拾回家的东西。书桌上有一个米白色的真皮女性背包,很年轻时尚的款,下面压着小纸条,“白芷,平时逛街这个包的尺寸比较适合。还有桌旁那些袋子里的东西是给你带回家的。大伯说你还没领工资,他先支付,到时在你的工资里扣。”纸条上的字隽逸有力,犹如一棵棵松柏。
我俯身一看,先入眼的是一个大红色26寸四轮万向拉杆箱,旁边有好几个袋子。我一一打开看,里有一条姜黄色女式多用披肩,丝绒质地,软柔顺滑又不失垂感;有一双黑色男士羊绒护膝,一双保暖羊绒袜,一件绒羽背心;还有一件年轻男子的功能滑雪服。其余袋子里就是各种吃的。
我闭上眼想了好久,我记得我从未对人说过我工作后第一份工资想买的就是这些,难道我做了开口梦,还是有人盗了我的梦,又或是这世上能有一个人和我如此心意相通?想起刚才抓着杜朗哥的手叫爸爸什么的,我觉得第一种可能性最大。我马上又睁开眼,重新扫了一遍这些礼物,发现它们既无标签也无吊牌。那薛伯要扣我多少钱?我仿佛进了一个陷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