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三天后的一个黄昏,我在山脚给菜儿,草儿浇水,一道影子叠在我浇水的勺上,我扭头一看,是宋凯阳,吓得我的水勺差点掉地上。他看到我的反应有些尴尬,后退了一步,叫着我的名字道:“白芷。”
  我站直身看着他。这是他第一次称呼我的名讳,我感到很不自然,此刻他的眼神看起来似乎没有恶意,我问:“你有什么事吗?”
  他低下头看着地上,又抬起,话语在他嘴角很轻地飘出:“我的大腿伤口结疤处很痒,想向你求一些能止痒的草药,可以吗?”
  我知道有一种方:10%的珍珠粉+30%芨+30%芷+15%附子+15%蔹的外敷药可以让伤口完美愈合又让皮肤白嫩,但这个要用到珍珠粉,方剂不便宜,附子也要去药店买才行,芨生在干旱地带,芷生在秦岭以南、南岭以北及西南地区,在广东也只有在药店才能找到。蔹倒是在山脚的上坡处有新鲜的,但就算是要单用也要取其根部晒干研末后,加沸水搅拌成团,再加75-95%酒精调成糊状才能使用。怎么看这个请求对我来说都是一个让我不想为之付出的请求。我认真地想了想对他说:“对不起,我知道有个方,但是里面的药材我无法弄齐也无法调制,你还是去找薛伯的专业团队吧。”
  他并不失望,换成恳求的语气说:“我不要什么很好的药方,只要止痒就行。”
  我定住目光地看着他,觉得他好无理,明明说好大家以后井水不犯河水,此刻却又来纠缠。他被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眼帘,却没有收回请求的意思。我不想和他杠上,想着反正他也不懂药,随便找些消炎止痒的药草应付他吧,我领着他到医务室前面的盆裁金银花面前。金银花被薛伯他们照顾得很好,枝繁叶茂,花叶相扶,满盆灿烂。金银花花色初开为银落时为金,故得名金银花。现正值金银花的花期,每朵花花开正盛的时候,薛伯他们就会来摘取,因此盆里金色的花朵并不太多,我寻着所剩不多的金色花朵小心地摘取。
  黄昏的斜阳里射来两条身影,黑影罩在了我面前的花朵上,我看过去,见蔡敏玉搀扶着许常君慢慢走来。许常君是一位嗲声嗲气的台湾妹,杨逸和我说过她的家世,好象是纺织业的大佬。她双手捂着肚子,看到宋凯阳,两眼光闪闪,那是爱慕的光,我看向蔡敏玉,她却表现得很平常。我心里惊叹,在他们那个圈子里,性和爱情是独立的个体,互不影响,只不知他们的性和爱有没有相互交融的时刻。
  “凯阳!你在这里做什么————?”许常君问到,她的么字音拉得好长,典型的台湾特色。
  “找些药敷伤口止痒。”宋凯阳淡淡答到。
  “我们台湾有种中草药药膏,能生肌止痒平肤,很好用野。我宿舍里有一支,等会可以拿给你哦。”许常君殷勤地说。
  “谢谢,不用了。我喜欢用这里的草药。”宋凯阳答道。
  “可是你们大陆的东西没有台湾的好用哦,我们台湾有着五千年的历史野。”许常君一幅自以为是的无知神情。蔡敏玉斜眼看着她,搀着她的手突然松开。
  宋凯阳转过头正对着她,冷冷地答到:“台湾是大陆不听话的儿子。”说罢转回了脸,专心看着我眼前的花朵。
  我心情大好,采着花的手也轻盈了许多。看了一眼蔡敏玉和宋凯阳,觉得他们其实长得也挺好看的,并没有我心里面想的那么讨厌。
  突变的气场让许常君愣了一下。她转过眼睛看向我,我是这一百名学员里最好欺负的那个,她大概想在我这里找回心里的平衡和除去被揶揄的尴尬:“陆白芷,你不会想着用这些花来给凯阳止痒去疤吧?我虽然不懂药,但也不代表我这么无知野。”
  我看了她一眼,很想说,“孙女”,这花去疤不行,止痒消炎还是能胜任的。你那台湾“老爹”产的药膏再好,你喜欢的大陆的“爷”不想用也是白搭,同时请你不要来我这里象狗一样撒野。但是一贯夹着尾巴做人的我,尾巴夹久了,就养成了自然下垂的习惯,我没有胆量说出那些话,下意识地一声不吭。
  宋凯阳转身横在我右边,挡住许常君射向我身上的询问和目光,说:“我们干什么无须你来指导。”
  “你要是肚子不疼了,我就走了。”这时蔡敏玉看着许常君突然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许常君脸色很难看,转向蔡敏玉说:“疼。”
  蔡敏玉这回虚扶着许常君向医务室内走去。我顺着她们的背影看过去,透过玻璃窗,见是一位姓楚的年轻医生在值班。楚医生脾气很好,如果许常君也以台湾的“五千年文明”自诩指导他开药,他应该不会生气吧。我莫名其妙地想着那个画面暗暗好笑。
  我放慢着摘花的动作,直到许常君和蔡敏玉相携着走出来,我才进到医务室用饮用水洗净了花朵,借医务室的捣药杵和臼把金银花捣成糊状用保鲜膜包好给宋凯阳带回去自已敷,并对他说以后若还需要的话,可以自己来摘和捣碎。
  谁知接下来的日子,他天天黄昏时逮着我浇菜的那刻来找我。我让他自己去弄,他腆着脸说这里他不熟,那捣药的东西他也不会用,那些花他也不知哪朵可摘,哪朵不可摘。我不知他居心几何,也不敢得罪他,每天随便摘了几朵应付他,他却也不恼,总是开开心心地离开,让我颇为费解。我对杨逸说了这几天的情况,她也不知宋凯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放下手里的书本决定第二天陪我去浇一次水。
  话说第二天,我和杨逸正在山脚淋着菜,伍振霄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们身边。有了上次的教训,伍振霄的到来八成是杨逸让他来助阵的,我和他相视而笑算是招呼。他轻昵在站在杨逸身边,拿过她手里的水勺来浇水,杨逸一脸娇笑着转过头,黄昏的霞光包裹着他们,把这对完美的璧人衬得如梦如幻,要是有手机在身边,我肯定会偷偷拍下这一刻的静谧美好。
  宋凯阳象一墫恶神,如期而至,破坏了我心中的美好景象。他看到伍振霄和杨逸,愣了一瞬,表情也不同以往,象是他俩破坏了他的好事一般,他此刻不爽的表情却让我觉得心安。我说:“已经敷了一个多星期了,也该好了吧?”
  宋凯阳斜了一眼他俩,对我说:“快好了,还差一点点。”
  伍振霄和杨逸放下水勺,走近我身边。杨逸直视他的眼睛说:“宋凯阳,上次不是说你的腿好了,咱们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吗?为什么说话不算话?”伍振霄笔挺着身子站立,也看向宋凯阳。
  宋凯阳出乎意料地没有一点脾气,“哦,杨逸,振霄你们也在啊。我的伤口结疤处痒得很,受不了,所以请白芷帮忙弄些草药。”
  “你别答非所问!”杨逸不客气地说。
  “我们是同一个队的队友,又不是阶级敌人,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怎么可能各走一边呢。振霄你说是不是?”宋凯阳扬着眉,微笑着答到,他这一表情倒是和胥教官有些象。
  “走在哪一边都没关系,只要大家真是队友,而不是互相攻击和陷害就行。”伍振霄接过宋凯阳突然抛过来的热山芋,利落地答到。
  “谢谢振霄的理解和认同。”宋凯阳象打了胜仗,语调轻快,接着又转过来对我说:“白芷,你再帮我弄几朵花好吗?”当着别人的面,他的语气里温柔中竟带着些乞求的味道。
  我和杨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伍振霄踫踫杨逸的手臂,拉着她要离开这里,杨逸顺从地跟着他走,离开前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
  我不知要说什么,领着他又到平时采花的地方。宋凯阳站得离我有点近,我借故找花走到了花盆的对面。我胡乱地摘了几朵走进医务室,今天是年轻的韩医生在值班,我天天来这里,和他们都混得熟。韩医生见我们进来,放下手中的《疡医大全》对我说:“白芷,你都成了我们这里的第三位助理医生了啊?”
  我笑笑说:“我倒是想啊,但是你们不收我这个三脚猫功夫的。”
  “现在学员们都来找你拿药,我们快被隐形了,你知不知道?”韩医生假装严肃地说。
  “那是因为你们是看大病的,一些小毛病之类的,学员们不想浪费你们这些大资源。”我谦恭地说。
  “小毛病治好了就没大病了,你截了上游的水,下游哪还有水?”他哈哈笑着,一边说一边又拿起书来看,任由我借用他们的东西捣腾。
  我三下五除二的捣好花瓣,包好,在递给宋凯阳的那刻,突然又缩回了手,宋凯阳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我实在不想不明不白地被他不停地压榨我的劳动力,我说:“你把裤子脱了,我要检查一下那伤到底怎么样了。”
  宋凯阳两眼亮晶晶地望着我说:“你确定?”
  “医者面前无性别!”我淡定地说。
  韩医生满含深意地看过来,悄悄放下书向里间的药房走去。他的离去反倒让我尴尬无比,我的脸噌地一下全红了。宋凯阳见状夸张地做着解皮带的姿势。我支支吾吾地把药放在他手里,向医务室外跑去。想着淋菜的桶和勺还没放回原处,我又转了个弯来到山脚。看着眼前带着各种清香的绿叶和花草,心里一下子又清静了许多。太阳从山的那边坠下,霞光变得分外耀眼,最近这几天都没有夺命的哨声随时随地地响起,想着过几天我和杨逸要开学了,半年后才能再来这里,我得和薛伯告别一下才行。我沿着山脚向东走去,平常薛伯就在东面这间居室面向山脚的落地窗那里看着我在这里活动,如果他现在也在,我就摘些救心菜炒给他吃,为这两个月来他让我随意踏入他的药草世界表示微薄的感谢。
  我还没来到窗边,背后响起了悉悉嗦嗦地脚步声,吓得我赶紧回头,见宋凯阳向我疾步走来,嘴里叫道:“白芷,别走那么深,小心有蛇虫鼠蚁。”
  我曾经觉得他比蛇虫鼠蚁更可怕十倍,但他最近的反常让我觉得他没那么可怕了。他刚才的关心还是令我有些感动,只不知他为了什么要关心我。我停下脚步看向他,他很快站在了我面前。他的背对着渐淡的霞光,他的面前一片晕暗,我等着他开口。
  “白芷,你和杨逸还没毕业吧?”宋凯阳迟疑着开口。
  对于这个问题从他口里来,我莫名其妙,点了点头表示回答。
  “白芷,还有三天你们就回学校了吧?”
  我接着点了下头。他的右手从裤兜里伸出来,手上握着一方东西,往我手上递。我把手背在身后不敢接,疑惑地看着他。
  “白芷,上次你帮我止血弄脏了你的手帕,这是我赔给你的。”宋凯阳的声音竟有些羞涩。
  “你千万千万别那么客气,不用赔的,我,我那是旧手帕,迟早要淘汰的。”我结结巴巴地说到,他最近的举动真让我无法消受。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又不敢硬塞给我,也不想收回,气氛很怪异。我接过手帕塞进他的上衣口袋里以缓和尴尬。
  “白芷,我为我之前的所作所为向你道歉。你以后不用警惕我,也不要和我保持那么远的距离,行吗?”宋凯阳郑重地带着点哀求地问道。
  我们的恩怨早已一笔勾消,他这无端的肺腑之言背后必有更重要的信息想传达,我突然警戒地看着他。
  他看着我的脸,眼里闪着光芒,“白芷,我有些话想对你说,我知道现在不是说的时候,但我怕说迟了会被人捷足先登,所以我还是要现在对你说。”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更柔和,“白芷,我们是不打不相识,自那次你帮我施针后,我发现自已越来越喜欢你,你的外形,你的脸,你的眼,你的声音,你身上的药草香,你身上所有的一切不停地指引着我向善向着阳光。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我会让你慢慢喜欢上我。”
  我松了一口气,内心大笑。男性,尤其是这种从小不知何为挫折的男子总是对他们得不到的事物倍感兴趣,对于我这种看起来任人拿捏的柿子,不但不驯服于他,还让他长了记性,自然会耿耿于怀。我没有揭穿他的潜意识想法,尽量不带感情地说:“宋凯阳,谢谢你也会喜欢我这类人。不过,我要的感情是建立在婚姻的基础上的,婚姻除了两人相爱,还关乎于两个家庭甚至是两个家族的融合,我没有能力,也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去跨越那些鸿沟和障碍。而且如你所说,我真的不喜欢你,你值得更好的,门当户对的女孩。”
  宋凯阳依旧望着我,毫不气馁,“白芷,只要你不再警惕我,不故意远离我,我会让你看到我的好。”
  我身后亮起了一片灯光,是薛伯居处落地玻璃窗里透出的光。白色的光点亮了我身前的他,他的目光很坚定,象是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他现在如此郑重其事,也许不出半年,就会为自己今天的行为感到好笑。让时间证明一切吧,我没有再回话,默默地绕过他走到救心菜旁。他一直站在我身边看着我,我摘好了几颗菜,若无其事地从原路回去,他就跟在我身后。我在水笼头下洗净菜又向薛伯的居处走去,我感受到他的目光一直在我抬手敲门的那刻才移开。
  薛伯看到我有些诧异,自进入基地后,我一有空就在山脚和他身边转悠,想偷学些东西,他除了不主动教授我知识外,他帮人看病时,从不介意在我面前展露医术,我们虽然相处融洽,但这是我第一次来他居处找他,他笑着让我进去。我看到他的桌上摆了三道菜,姜葱清滚鱼片,木耳清炒腐竹拌芫荽,白灼芦笋。我基本没见过薛伯出现在基地餐厅,我知是有人为他开了小灶。听说餐厅的中西两大厨中,主做西餐的辛大厨得了痛风和糖尿病,来这里工作后遇到薛伯,薛伯看好了他的病,还教他如何健康饮食,他感激薛伯,留意着薛伯的饮食规律,硬要单独做菜给他吃。如今辛大厨研究中餐的热情一点也不比中餐的王大厨少。
  “薛伯,你还没吃晚饭吧,我炒个小菜给你吃。”我庆幸自己来对了时间,对薛伯说道。
  “好。不过怎么突然想到要炒菜?”薛伯有些疑或地问。
  “过几天我和杨逸要回学校了。这两个月来谢谢薛伯让我随意摘取您在山脚种的宝贝。”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哦?那些都是无主的野花野草,基地里的每一个人都可以用。”薛伯微笑着看我。
  “我一开始也以为是无主的,不过我慢慢发现它们的分布是有规律的。性寒凉和性温热的药草各自成片,外伤用药和内伤用药也有区分,其中根茎入药和花叶入药和全草入药也有划分。山脚那里少说也有五六亩地吧,要成为今天这个样子,您花了多少时间呀。”我一边说着一边在薛伯的厨房里麻利地做着救心菜。薛伯的厨房很整洁宽敞,不但烹饪的器具和佐料比较齐全,还有炒药用的金锅银铲,隔水蒸药和隔水熬药丸用的一体瓦锅密封性能极好,制药时锅里的压力肯定不只一个大气压。靠角落的位置有一部碎药机,可以把草药碎成不同的目数。透明的厨柜里有一个不锈钢的压力锅,旁边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用途也叫不出名字的用具。
  薛伯只笑着看我,也不作答。
  我很快把用姜起锅,用蒜炒好的救心菜端到他面前。薛伯夹起一箸放入口里品尝,见他眉头舒展,我有点开心。
  门外有人敲门,胥教官随着敲门声走进来,抬手看了下表说:“薛老,你今天晚了些时间吃饭啊。”
  “今天有惊喜,白芷总是能带给我惊喜啊。”薛伯开心地说道,并向胥教官做了个请的手势让他在桌边坐下。“这个救心菜是她炒的,火侯和咸淡都合我口味。”
  “哈,看来我是有口福之人,我刚好还没吃饭,您不想让我尝都不行了。”胥教官看着薛伯说着,期间望我一眼。
  薛伯没有开口答应,我不敢擅自去给胥教官拿碗和筷子,有些尴尬地看着他俩。他俩表情倒是自然,好象彼此都了解对方的脾性。薛伯扫了我一眼,垂目之际有一丝笑容,我赶紧起身去厨房拿了幅碗筷给胥教官,并顺手盛了饭给他。
  胥教官含笑着接过碗筷,连着两次夹起救心菜放入口中。咀嚼片刻后点着头说道:“原来我和薛伯的口味是一样。”
  虽然这句话可能是因为客套,也可能是出自真心,但都让人听着舒服。
  望着桌上的菜,我想起今天是计划着帮薛伯收拾好碗筷和他多聊两句才离开的,可现在多了一个胥教官,我担心自己呆在这里会否妨碍他们的谈话,假装看表,正想找个理由走开,却听胥教官道:“薛老,我母亲的病好了很多,她现在可以下床自由行动了。不知您何时有空,我需不需要带她来这里给您施针?”
  “从你家到这里来回要四个多小时,你母亲现在还不宜长时间坐车,既然那些方剂和艾炙有效就先这样治着吧。等会吃完饭你和我说一些她的详细情况,我看要不要调整一下药方。”薛伯说。
  胥教官欣然点头。我才发现他吃得好慢,也吃得不多,他应该是吃过了晚饭,只是碰到薛伯在用餐,特意陪他吃的。这比我傻傻地坐在这里瞪着眼看薛伯吃要好多了。我自嘲自已的“二”,低头伸手揪了一下大腿。
  薛伯吃得不慢,很快桌上的菜和饭都清空了,我迅速站起身来收拾,薛伯也不谦让,起身和胥教官一起向待客厅走去。我在厨房掌握着洗碗的进度,希望能和他们的谈话同步,找机会和薛伯正式说上话。屋外夜幕降临,我洗完了碗,又把厨具都擦了一遍,他们还在说话,我无奈,只得走出去和他们打过招呼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