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周颂 2
恐怕,这解药只有周颂的手中才有了。
三七满脸忧思,追问茯苓,“二小姐,大小姐的病如何了?怎么前后不过三五日,便到了如此地步?”
茯苓看了一眼床上昏迷不醒的菟丝,又是一个被周颂欺骗的人。若让这毒持续下去,恐怕菟丝至死都不会知道被深爱之人利用又毒害的事情了。茯苓不能不救菟丝,但至于三七所问……罢了,不知是福,以菟丝的性子,就算现在醒来得知了真相,大约也是不会相信的。
“她这病因思虑而起,倒也并不难治,所谓心病还须心药医,只这心药不好找寻罢了。”茯苓尽量说的温和些,免得吓着三七。
“心药?”三七若有所思地看着茯苓,“说起这心药来,自从二小姐回府,姑爷他就……就一日也未宿在大小姐的房中。下人皆言……”
“谣言止于智者。还有,夫妻哪有不争吵的,我一个外人不便多说什么,你也不必告知于我。”茯苓赶忙打断三七,开了一个帮菟丝吊命的方子,吩咐三七每日熬了伺候菟丝服下。茯苓心中本就郁郁,生怕三七再问些什么,一切交代妥当就赶紧离开了。
听闻周颂与菟丝定亲,茯苓一气之下都能出走两年。如今周颂蚕食了整个陈家,甚至给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下毒,此事且都是茯苓引起的,这对对茯苓的打击空间绝后。她曾经对菟丝的厌恶,在这一瞬,似乎都变成了后悔。
她逃出了菟丝的小院,甚至院门上他们成亲时的红对联还未脱色,却已经曲终人散。她害怕人心的薄凉,恐惧非常,一路惊慌失措地往自己的院子跑去,只想躲起来,再不见天日。
一路上遇着的下人无不侧目,那么陌生的面孔,陌生的眼神,再一次让茯苓感觉物是人非。这是陈府,同时也是周府了。陈府名存实亡,大门外还写着“陈府”的匾额,或许是周颂最后的仁慈,又或许是他不想太早撤下那块写着陈家人耻辱的匾额。
而他早已具备实力,只要一声令下,便有更好的送上。说那是耻辱,当真是再贴切不过。
匆匆两月过去,菟丝的病情毫无起色,陈府也终于改成了周府。而加之于茯苓身上的耻辱,变的真真切切。她想,哪怕像菟丝一病不起,至少不必如现在这般煎熬。
两个月里,周颂一直忙于药堂和安抚族中老人。中秋之夜,他终于抽出空来,回了府,吩咐人备了酒菜,亲自端着托盘敲响了茯苓的院门。两月不见,他疲惫不堪,略显憔悴,一双墨色的眼眸却依旧精神如初。
他说:“茯苓,中秋佳节,与我共饮一杯如何?”
茯苓笑了,笑的讽刺又畅快,“没想到你周颂也有如此憔悴的时候,莫不是手上沾了太多陈家人的血,终于不能心安理得,鬼魂日夜纠缠所致?看来,这夺来的东西再好,终究还是扎手啊。”
“茯苓,今日中秋,你非要与我说这些不可?”周颂眼中零星的希冀被击散,满是愁绪,语气似在哀求,又似是破釜沉舟的悲壮。
茯苓大笑几声,倒也将周颂让进了院子,在院内的亭中坐下。她问道:“不说这些又能说什么?说中秋,诉团圆?可你看陈家这支离破碎的模样,下一刻还不知菟丝是生是死,哪里来的团圆?周颂,她可是你的妻,把解药给她吧。”
周颂只顾不断地灌自己酒,一杯又一杯,右手紧握酒杯,眉头深蹙,眼神深邃而复杂。
“是否从一开始你接近我,都是算计好的?”茯苓问道。
周颂怔住,他箱变一个谎言,可茯苓面前,他说不出任何谎言来,只是点点头。
“你从未喜欢过我,只是想利用我接近陈家,夺取陈家。你对药理全无心思,让我教你也只是接近我的理由之一。假作认错了我与菟丝,不过是终于相信了我不愿继承药堂,失去了利用价值,所以改对菟丝下手。是也不是?”
周颂再点头,随即又道:“我接近你确实有些不光彩的想法,可我今日这般后悔痛苦,无非是动了心。茯苓,你如此聪明,难道看不出来吗?我可以救菟丝,放她自由,任她天南海北。陈家的族人,我可以不再对他们动手……”
“条件呢?”茯苓自斟自饮了一杯,重重地将酒杯放在石桌上。她认识周颂并非一两日,她绝不相信他可以毫无理由地放过陈家。“你的条件是什么?”
“嫁给我。”周颂回答的毫不犹豫。
茯苓笑倒在石桌上,眼角却有眼泪流出,是悲伤,也是痛恨。“你已经稳稳地坐上了这个位置,不管你出不出手,陈家老一辈中几乎没有你的对手,甚至连菟丝这个陈家的当家人都失去了利用价值,命悬一线,我对你又有何用?周颂,我姓陈,我再讨厌菟丝,她也是我的长姐,我必然救她,也必然会夺回陈家。你若当真有足够的野心,就不该娶我,更不该留着我的命。”
“茯苓……莫要再说了。”周颂的眼已经失去了最后的光彩,紧紧地拉住茯苓的手哀求。
“我毕竟是陈家难得一见的药理天才,我若是你,我便找一味比菟丝身上更为厉害的毒药,最好见血封喉,连诊治配药的时间也不多留。”茯苓嫌恶地抽出自己的手,“莫非,你是想将我留在身边,看你如何一步一步将我逼至绝境?我又如何一点一点面对死亡的恐惧?”
“你为何不相信我的真心?你为何字字句句直戳我的心肺,你恨我至此?”周颂几杯酒下去,有些醉了,卸下了公子的面具,放肆地将茯苓拥在怀中,“你为何要轻而易举地就否认我的真心,糟蹋我的心意呢?就因为我喜欢你,就因为我对你的愧疚,就因为我非你不可,所以就能被你随意轻慢?”
“你周颂还有真心?是了,是了,你哪是真心,你是无心!”茯苓一通怒吼,一挥手将石桌上的酒菜全部掀翻。忽然茯苓好像想通了什么,自嘲地笑道:“我知道了,骄傲一世的茯苓若是嫁给自己的仇人,岂不是人生中最大的耻辱?比起手起刀落的痛快,见到我生不如死更能让你痛快罢?”
那样明晃晃的恨意,竟让一直自认心硬如铁的周颂凉了半颗心。只一眼,他便不敢再直视茯苓,心中绞痛,仿佛有万马奔腾而过,随意地踩踏着那颗心。
那样的恨意,和当年她对自己的情意一般浓厚。只是恨啊,实在噬心刮骨,难以承受。或许在周颂对茯苓动心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经猜到了今日,甚至在无数个夜里梦到到过,恐惧过,挣扎过。
一朝面对时,周颂还是难以控制,疼痛的无以复加。
周颂似觉心间血气沸腾,可事实就是事实,他竟说不出一句解释的话语。
茯苓问道:“只有一样我不明白,你告诉我,你为何如此恨陈家?”
周颂像是被抽空了鲜血的躯壳,愣了半晌,终于沙哑地低声说道:“我本命齐颂,是永安齐家药铺的独子。十七年前,我八岁,永安爆发瘟疫,却也不是不可控制,配药已经完成,独独其中一味药材难寻。齐家与你母亲的娘家有些嫌隙,当时,你父亲为娶得你母亲,吩咐天下第一药堂大肆收购那一味药材,哪怕是赠送与你母亲的娘家,却不肯高价出售齐家。”
最后的结果是惨痛的,永安齐家的药迟迟不能配出,百姓对齐家的信任逐渐丧失,瘟疫越见严重,迷失了人的心智。他们开始争抢齐家药铺的药材,那段时候,齐家的下人时常与城中百姓打作一团,头破血流。
瘟疫的蔓延使人恐慌,逐渐多起来的死者,看不希望的黑暗,便引起了暴动。不知是哪个痛恨齐家的人,在暴动中发泄私仇,夜里一把火点燃了齐家的祖宅。齐家一百多口人命,全部被活生生地烧死。
周颂打小便不爱味道苦涩的药材,是以从记事起便在永安的学堂求学,甚少回家,这才躲过了一劫。齐家曾是桐城的周家的救命恩人,听闻齐家遭了灾,便将唯一的公子养在府内,改名周颂,助他复仇。
“原来如此,你我之间居然还隔着一百多口人命,血海深仇,也难怪你费尽心机了。我父亲已经被我活活气死。母亲,呵……双目失明,卧病不起,口中流涎不止,与她而言恐怕生不如死。菟丝……迟早而已。周颂,我该叫你齐颂的,恭喜你大仇得报。”
说着茯苓又苦笑一声,“不,还差一人,还有我,我还活着。齐公子,你准备如何处置我?”
“茯苓,我们之间已经有太多的错过,我也有太过的后悔,此生太短,你我就此放下可好?我只恨当初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未能及时放下。如今我愿放下了,你为何又要诛心?茯苓,嫁给我可好,我们归隐山林,再不问世事,将陈家还给菟丝,可好?”周颂的嗓音破碎沙哑不堪。
“你要娶仇人之女,你在九泉之下的父母可会答应?你让我嫁你,那我父亲又怎会答应?你视这些鲜血如无物,还是认为我足够无耻,当得起这为人唾弃的戳脊梁骨的婚事?”茯苓的眼神已然恍惚,曾经那么骄傲的她,终于再也抬不起头来。
“好,你既然不想嫁,那我给你时间,等你愿意的时候,我再娶你也不迟。”周颂欲走。
“你站住。”茯苓叫住他,最后问道,“若是我嫁给你,你当真愿意把解药给菟丝?”
“我从未骗过你。”
茯苓实在累得很了,身心俱疲,已经不愿再去斟酌“从未”二字,面无表情地对着他的背影说道:“好,我答应了。只一条,请你记得今日的诺言,放菟丝一马。”
之后,整个周府都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周颂与茯苓的婚事,周颂为顾忌茯苓的名声,只对外说是菟丝久病,娶茯苓冲喜。众人皆以为周颂纳妾,可周颂所有的筹备皆是比照正妻而为,且比当年迎娶菟丝还要隆重。
有下人询问周颂,如此做法恐怕不妥。周颂回答说:“我此生只有一位夫人,便是茯苓。”那天,他已经写下了休书,他绝不能委屈了茯苓。
哪怕从茯苓答应那日起,周颂便在为婚事准备,可绣好了大红的嫁衣,已经深秋了,府中的花园早已凋零,黄叶落了一地,萧肃的很,实在不是成亲的好日子。但是周颂不知怎的,隐隐之中有些害怕,只想婚事越早越好,免得隔夜梦多。
这日,礼乐声声,周府披红挂彩,前来贺喜的客人络绎不绝,喜婆一左一右扶着茯苓走进大堂。茯苓精心梳妆打扮了一番,那样美丽,昂着头,像是又回到了两年前那个恣意的女孩模样。
众人皆被茯苓的美震惊了,周颂也看呆了。谁说茯苓与菟丝是双生子,长的一样了?茯苓分明是明艳高傲的牡丹,与菟丝千差万别。
礼者正要高唱礼仪,茯苓突然摆手止住礼者,问周颂,道:“你可知菟丝最大的缺点是什么?”
周颂不明所以,却心跳如擂,仿佛猜到了什么,他紧紧地握住茯苓的手,“你要做什么?”
茯苓并不答,自顾说道:“她最大的缺点,并非我口中所说的懦弱无能,或是循规蹈矩到呆板,而是执着到近乎偏执地爱上了这个从来不爱她的你。”茯苓根本不顾宾客目瞪口呆的表情,继续说道:“而我最大的缺点,便是曾经喜欢了你。”
她说:“周颂,这身衣裳可还好看?你我之间深仇似海,你却让我红妆嫁你,你想让我以何种心情嫁你?你又视我为何人,可恣意践踏我的尊严吗?”
“茯苓,你这是做什么?”
“浮生如此,别多会少,恨深爱浅,不如莫遇。我去了,但请记得你的诺言。”话音刚落,茯苓从袖中抽出一把铮亮的匕首,毫不犹豫,直直地刺入心口,鲜血四溅,如嫁衣一般红,也如庭院中飘零掉落的枫叶一般红。
当时,我恰巧路过桐城,虽未亲眼目睹这个惨烈的故事,但天边如火的霞云撕裂如丝,仅此,我已能感同身受。我将茯苓和周颂的爱恨故事,记录在了桃花笺“怨憎会”之中。